第3章 Chapter 3 怕黑

温澄以前就怕黑。

宋景行知道。

小孩儿要强,不肯主动说。

是宋景行自己发现的。

有一回他们几个一块儿去郊外爬山,走岔了路,天气又不好,才下到半山腰,天就全黑了。白天漫山遍野疯玩的孩子,不跑也不蹦了,悄悄拽着他衣服后摆的一角,紧挨着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落后一步,就会被黑漆漆的山林吞掉似的。

那天直到回到家里,温澄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大概是白天爬了山太过疲倦,那一夜宋景行睡得很熟,以至于温澄什么时候抱着枕头和毯子溜进他的房间,他都没有觉察。一直到第二天醒过来,他才看见温澄裹着毯子像只小狗似的蜷在他床边的地毯上,睡得又沉又香。

时隔多年,他的小朋友看似长大了,其实又没有长得足够大——

外强中干,还是怕黑。

宋景行顺着温澄的手,稍稍使劲儿把人捞到自己怀里,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别怕,可能是大风扯坏了线路。”他空出手来摸摸温澄的头发,还是有些潮,推了温澄一把:“进屋,先去把头发擦干。”

黑暗中,温澄一动不动,睁着水汪莹润的眼看宋景行,眸光闪闪。

宋景行忍不住要笑,朝屋里偏了偏头:“进屋,我给你擦。”

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窗外是咆哮的大风,风里不知卷着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往窗户上砸,真有几分世界末日的样子。

温澄由着宋景行揽着自己的肩膀回到房间,但擦头发这动作未免太过亲密,他只让宋景行坐在沙发上陪着,自己拿起浴巾盖在脑袋上,一点一点耐心地吸头发上的水汽。

酒店的房间密不透风,拉上窗帘,连一点天光都透不进来,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是最好的屏障,遮挡住人的视线,也掩耳盗铃般遮挡着人紧张、难堪、渴望等等五花八门的情绪。

宋景行在黑暗里轻笑:“已经长这么大了,还是怕黑?”

温澄不甘示弱:“要你管。”

宋景行还是笑:“那我走?”

温澄咬牙:“宋景行!”

孩子越大越不经逗。

宋景行暗暗叹气,伸出手又摸摸温澄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刚刚前台来电话也说了,今晚未必能恢复供电,头发干了,就早点睡。”说着,宋景行取下温澄手里的浴巾,随手丢在沙发扶手上,顺手牵起他往床边领,“你安心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温澄觉得自己就是实验室里面对蛋糕糖果经受不住一丝一毫诱惑的那种小孩。

明明手机就可以照明,电脑包里也有带着手电功能的移动电源,行李箱里还有一盏这么多年来寸步不离身的充电小夜灯能用。

他还是怕黑,可他其实已经可以自己应对这场猝不及防的停电——

如果宋景行没有出现的话。

但是宋景行出现了。

他说要进屋来给他擦头发,他就让他进屋了。他说要等他睡着了再走,他就乖乖躺到床上去了。

宋景行的每个提议都是对小孩充满诱惑力的糖果。

很显然,温澄经受不住他的一点诱惑。

想起一个多小时前跟简征的那通电话,温澄觉得脸有点疼。

“想什么呢?”黑暗中,亮晶晶的眼睛分外醒目,宋景行盯着温澄瞪得老大的眼睛,没等温澄回答,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不早了,赶紧闭上眼睛睡觉,我就在这儿守着,没事的。”

为了不打搅温澄的睡意,宋景行特意把嗓音压得很低很轻。

在这样的嗓音里,宋景行的疲惫越发显而易见。

温澄接连想起宋景行苍白的气色,还有王希的话和她特意打包的粥。

他知道宋景行路途奔波很需要休息。

可他也知道,这场机缘巧合的停电结束后,他应该信守承诺不再与宋景行有过多牵连。

他舍不得放他走。

所以就这样,在赶宋景行回去休息和分半张床给宋景行躺着的两难抉择中,温澄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温澄被一声闷响惊醒。

几天之内,他在国内外数个不同城市间飞行,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因为什么事,在什么地方。

出差在外,房间里不该有其他人的。

温澄又迷糊了一会,才想起酒店停电,想起宋景行来房间里陪自己的事情。

想到这里,温澄心里一沉,惊出一身冷汗,脱口而出:“景哥!是你吗?”

有个低沉的声音从床尾传来:“别怕,是我。”

这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强忍着什么。温澄一听便觉得不对,边问边在枕边翻手机:“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撞到了床……”

宋景行话没说完,一束雪白的光猝然打了过来,随即一道人影也飞扑了过来。

温澄把手机往床上一丢,摇摇晃晃的光影中,他迅速翻身下去,扶住跪坐在地上摇摇欲坠的宋景行:“撞哪里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刚刚离得远,看不分明,此刻近在咫尺,温澄才看清宋景行脸色煞白,额头上层层叠叠渗着冷汗,一摸后背上的衣服,也被冷汗浸湿了。

疼成这样,得是伤得多厉害!

宋景行疼得说不出话,温澄自作主张,动手去挽他的裤腿。

宋景行挣扎出一点力气来按住他的手。

温澄不容反抗:“让我看看你的伤!”

“骗你的,没撞哪里,是胃疼。”

这人自小被金尊玉贵地养着,怎么会胃疼成这样?

温澄讷讷:“怎么会胃疼?”

宋景行疼得脱力,靠在温澄的肩头,气息凌乱,没力气回答。

温澄又问:“有药吗?”

宋景行掏出房卡递给温澄,气若游丝:“我房间,行李箱里,白色的袋子,都拿过来……”

温澄二话不说,接过宋景行的房卡扭头就走。

几分钟后,他将宋景行的行李箱整个拖回房间里来——

他心急火燎走得太快,只顾得上拿宋景行的房卡,连手电都没打,也不知道行李箱里哪个袋子是白色的,索性都拖了过来。

因为停电,温澄最终还是不得不惊动酒店,请客房部送一壶温水过来。

宋景行被扶到床上去躺着,他靠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看着温澄为他忙进忙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时不时抬起手机为他打光照路。温澄数了刚好的药片过来,塞给宋景行:“来,吃药。”

宋景行不敢喝太多水,稍稍抿了几口,就把杯子放回床头桌上。

温澄沉着脸:“什么时候还多了胃疼的毛病?常婶也不管管你吗?”

常婶是照顾宋景行的保姆。

温澄八年前住在宋景行家,衣食住行也是由这位常婶打理的。

听说宋景行十岁左右,被宋家强行接到今州念书开始,就一直是常婶在照顾他,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宋景行跟他外公外婆、父亲、小舅待在一块儿的时间都长。

不是亲人,却也胜似亲人了。

看着温澄的脸色,宋景行有点心虚:“平时也不这样,就是这回晕船太厉害,胃里空了一天,才会这么折腾。”

温澄知道他没说实话,却没有立场追问太多,只说:“睡吧,我守着你。”

宋景行低低笑出声:“你在这儿排值班表呢?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他拍拍大床空空荡荡的另一侧,努努嘴:“上来睡,我有事喊你。”

两个男人,没什么好矫情的。

就算曾经心怀鬼胎,时隔八年,宋景行能大大方方,温澄也能坦坦荡荡。

其实,即使是八年前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们也很少这样躺在一张床上。

特别是温澄发现自己喜欢宋景行后。

他那时年纪太小,心里太慌,怕宋景行知道,又怕他不知道,更怕他知道了装不知道,柔肠百转,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打着结,连跟宋景行待在一个房间都小心翼翼,哪里敢躺到一张床上去?

原来长大是这个样子,以前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轻轻巧巧地,也便翻过了。

温澄背对着宋景行,风雨声被挡在窗外,隐隐约约,而宋景行稍显不稳的呼吸声就在他身后,清晰,贴近,好像有一根羽毛,悄无声息地撩拨着他后劲光滑软嫩的皮肤。

温澄缩缩脖子,把头蒙进被子里。

但是很快,宋景行就把他从被子里捉了出来:“说过多少次了,睡觉不能蒙着头。”

温澄闷闷地应一声“哦”。

隔了一会,宋景行又问:“睡了吗?”

跟年少时的心上人同床共枕,哪里那么快能睡着?

温澄应声:“还没。”

“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怕黑了,对吧?”

刚刚去拿药,连灯都没来得及打。

温澄不知道宋景行想说什么,没有接话。

宋景行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怕黑了?

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地发现黑暗其实未必都潜藏着危险?

还是因为在国外生活的那几年,不得不独自面对恐惧,麻木习惯了?

胃里剧烈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化解成闷闷的钝痛,像是宋景行这些年想到温澄时,心口会涌上来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那种疼。

他哑着嗓子,避重就轻地问:“我是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读书,毕业,现在也能挣到钱养活自己了。”温澄语气平静,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很满意现状,真的。”

因为很满意现状,所以不会再纠缠你,你放心。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一句,宋景行心里陡然一颤。

他抬手轻轻搭上温澄的肩膀:“你刚刚回国,可能会有很多不适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们——”

宋景行顿了一下,挤出一点笑意:“我们至少还算是朋友,对吧?”

温澄窸窸窣窣地翻过身,身体翻转时,宋景行搭在他肩头的手滑了下去。

他看着宋景行,一双杏眼此刻亮得惊人,里面像是蕴藏了江河湖海一般多的话要说。

定定地看了宋景行半晌,他的语气冷硬。

“谢谢宋总,我不敢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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