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成功战胜了大风暴,全队上下自是欢欣鼓舞。白日晴空之下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上,强劲的东北信风再次吹满了“天元”号宝船雪白的风帆,推动着这天\朝历史上最庞大的舰队驶入更加神秘莫测的西南大洋深处。
其实说到底,那次风暴之后的大明船队也并不是完好无损的。除了少量将士和文官受伤,给袁渊他们清淡到无聊的生活终于增添了些许工作内容外,更严峻的挑战也日益浮现在他们面前。
自从上次离开了万安岛,他们在原本视为友邦和重要物资补给地的渤泥国,因为陈祖义的挑拨离间未能登岸,再加之风暴中又不慎沉了一艘水船,船队的生活用水已经日趋告急。虽说还远远没有达到喝不上水的地步,但这天国使大人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还是向全队上下发出手令,从即日起每人每天两桶水为基础,最辛苦的掌帆掌舵水手和高级将领每天多加一桶;全体减少沐浴次数,如想沐浴者必须从自己额定的用水范围内挤压……
“哦,还好还好,亏得小爷昨天洗过了,”袁渊颇为侥幸地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每人每天三桶真的还好啦,过几天到旧港不就一次都解决了么?”她满不在乎地想着。
“诶,小袁啊,我听子木和大人说,你其实…是会武功的吧?”正胡思乱想间,郑南忽然踱步进来问。
“嗯,是啊,但只是…一般般吧,”袁渊一惊,连忙抬头问,“阿南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哦,没什么,就是…估计过两天咱们就要到旧港了——小袁你也知道,咱们此次下西洋,特别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缉拿巨盗陈祖义,还南洋各国商民及我华夏侨民一个太平天下’,而这旧港,正是陈祖义的老巢!”少年素来慵懒的声线忽然严肃起来,平日里明亮坚定的眸中也笼上一层淡淡的忧愁。
“而且…现在最要命的是,风暴那天大人和吴将军可是硬碰硬直接起了争执的,大人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吴将军绑了丢进底舱。虽说…大人情急之下这样做很有道理,最终也成功使船队转危为安了,但毕竟…还是狠狠的拂了吴将军、乃至整个长江水师的面子。”他长叹了一口气,又续道,
“来宝船这么长时间小袁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吴将军跟咱们大人的隔阂,那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咱们船队主要战斗力的部队,美其名曰是圣上为下西洋新建的龙江卫,实则,绝大多数都是原长江水师的人马!至于我带的南京守备军么…只有不到一成,战斗力也不如他们……”
“那所以说…这次上旧港作战,还是得大部分仰仗于长江水师的人了?”袁渊敏锐地发现了问题,“那大人是不是这两天就得把吴将军给放出来了?”
“嗯,刚才就是我去放的,”少年忧愁地点了点头,“吴将军关了这么三天,其实也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半分也没敢欺负着他…刚才出来。倒也没见他有多生气,就是跟我说,‘你们郑大人,可真是心胸万丈啊。’”
“哎呀,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呀!”
“嗯可不是嘛,但我也没敢告诉大人,怕他心里不舒服——所以小袁,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半天的意思是…长江水师,因为吴将军、甚至包括之前吴勇的事儿,很可能不太服气,咱们这边的人手也不怎么够。要是真的和陈祖义他们交起手来,混战中水师的人只怕是…绝对不会保护咱们大人的……”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南放心,上旧港那天我肯定会去的。”袁渊点了点头,坚定地向他保证道,“大人待我等真的是极好极好的了,水何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好大人的!”
说实话,以袁渊作为锦衣卫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身手,想保护好一个人,根本不必拼上性命。虽然话说得是半真半假,但她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如明珠美玉般光彩照人的男人,俯身柔声叫醒自己时茶烟色眸中荡漾的柔软与温存……
“嗯,不管是出于圣上的旨意、阿南的嘱托,还是自己内心的意愿,我都会竭尽全力护大人周全的!”郑南出去以后,她暗暗对自己说。
两天后的这个上午,他们果然按计划到了旧港。晌午明媚到刺眼的阳光泼洒上热带特有的银白沙滩,远处青翠欲滴的密林深处,隐约有村舍和人影闪动。
出于登岸作战的需要,宝船在距岸十五海里的地方便远远地抛了锚,整整三艘战船近五百名龙江卫战士和核心人员分乘十艘快船登岸。袁渊也早已从军械库领来玄色铠甲和长剑,早早收拾停当了在甲板边的栏杆上靠着等着过去。
其实若论武功方面,她长在锦衣卫中,从小习的,自然是绣春刀的刀法。剑,当然也是会用,只不过比刀略逊一筹罢了——她早就打定主意,带来的绣春刀不到危急时刻,能不用就不用,太早暴露了身份后面的麻烦可就大了……
“嘿,小袁收拾好啦?想什么呢?”正胡思乱想间,郑南忽然从后面过来,猛的一拍她的肩膀,“你看那边,大人出来了!”
袁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了那被一群将领簇拥着的国使大人。今日的他,一袭极耀眼的银色铠甲,内着雪白战袍,一眼望去便知做工精良的流畅甲线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颀秀的身材,愈发衬得整个人龙章凤姿俊美无双。
“哇,”她惊艳得低呼了一声,但旋即又蹙额道,“等等阿南!大人这是…轻铠啊?还…这么亮的颜色,在人群中得有多扎眼呀?”
“嗯对,是轻铠。但小袁你放心,这可是圣上亲赐的,质量超级好呢!再者据说,大人在靖难役中鞍前马后随圣上浴血疆场,穿的也都是轻铠,也没见有什么问题啦,”郑南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进而又半开玩笑道,“而且,咱们平时看大人身材这么好穿朝服那么挺拔,多半还是因为大人——其实比其他人都瘦很多的。那明军普通将领近十斤的重甲,他那身子还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至于扎眼的问题么,小袁你没发现我和王大人穿的也都是银色的铠甲吗?大人自是龙章凤姿俊美无双,但我们的相貌也不差呀!要是真混战起来,谁知道哪个才是大明国使呢?”
袁渊:“……!”
他们便这样轻声闲谈着跟在队伍最后面一路上了小船向岸边驶去——此时郑和身边早已挤满了那些高官阶的水师将领,根本没有他们的地方——但一上了岛,气氛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全军听令!列阵——”许久不见,吴瑄倒还是那容光焕发的神气模样,走在队伍最前面“唰”的一抽剑高声下令道。
“是!”只听得甲兵响处“咔咔”几步,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数百名龙江卫战士已是有条不紊地一字排开。铁盾架上枪尖向前,那整齐划一气势如山的排场,令也曾在锦衣军中历练过的袁渊都不由得刮目相看。“嗯,吴将军为人虽说是嚣张了一点儿,不过果真治军有方啊!”
且说队伍又前进了数百步。也没见到岛内有什么动静。正犹疑间,忽然听得前方斥候来报,“回禀吴将军,末将已带人查探过了,入岛三里之内并未发现陈祖义等人。”
“队伍分散,仔细搜索,不要放过一草一木!”吴瑄一声令下,庞大的队伍便四散开来。
一直进了密林,他们才猛然发现,方才在海上望见的那些隐隐约约的人影,竟然都是穿着海盗服饰的稻草人!袁渊心中一动,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跟着人流分散开去。
单手扶剑踱步略略一转,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从目前的诸多现象来看,这倒还真不像最近有人住的样子。破旧的茅草屋在风中摇摇欲坠,早就空了的大水缸也躺在地上东倒西歪。
她的目光逡巡了片刻,最终落在面前一间柴门紧闭、相较而言尚算完好的屋子上。刚想进去,谁料吴瑄竟然抢先一步推门而入。她只好识相地不与他争,轻叹一口气,绕到屋后试图搜寻其他线索。
透过后墙角处的小缺口,袁渊猛然发现衰朽的房梁之上,似乎藏着一个明黄色的锦袋。那鲜亮贵重的颜色,和这里阴沉的气氛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她刚想等一会儿吴瑄走了自己把它拿下来看看,可谁料他居然…又是很自然地抬头一看剑尖一挑,就轻而易举的把它拿到了手里。“哎呀,”她懊恼地腹诽了一句,“吴将军…真行!”
此时小屋的柴门早就关了,昏暗的室内只有吴瑄一人。袁渊亲眼看着他缓缓解开锦袋,取出一个信封,再从中抽出一张信纸,细细展读起来。透过薄薄的纸张,她隐约看见左下角的落款处似是有一方红色大印,不由得心中一动。下一刻,只见吴瑄已是把信纸折叠好放回信封中,连同锦袋一起,收入自己铠甲的护心镜下,然后理一理衣袍若无其事地推门出去了。
“吴将军如何?可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估计…陈祖义料到我们要来,匆忙撤退了。这里现在只怕…已经是一个弃岛了,下官已命部下进山搜索。”
“那…陈祖义可留下什么踪迹了?”
“毫无踪迹,不知去向。”
袁渊刚从屋后绕回前面,便听到了国使大人和吴瑄的这段对话。
“哎呀,吴将军这是…有什么事情不打算告诉大人?”她顿时一惊,隐约猜到那明黄锦袋中的神秘信件里,只怕是写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她心下焦虑,但碍于身份地位的悬殊和自己的证据不足,也根本没法给大人提醒。
“哦。那就…这样吧,先不管了,咱们先补充淡水去。”郑和沉吟片刻,决定道。
他们在村中又转了一会儿,总算在村后的大树旁找到了一个井台。当第一桶清冽的井水被打上来时,焦渴了许久的兵士们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啊啊啊,终于有水啦!”
无数只木碗争先恐后地伸了过来,人们欢欣鼓舞地大口吞咽着清凉的井水。袁渊没有带碗,也并不太渴,便用双手捧着微微抿了一口。那水初入口时倒是清冽甘甜,不过含在口中多呆一会儿,似乎是有点儿…过于甜腻了?
她心中一震,连忙泼掉手中的水,猛地站起身大声疾呼道,“各位稍等,这水中好像掺了东西!”
“啊?”此话一出,抢水的众人顿时手下一停,连坐在一旁树荫下喝水的郑和也缓缓放下碗抬头看她。
“…嗯,没有吧?你小子看出了什么?大爷我都喝了三碗,这不也没倒么?”沉默了片刻,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水师将领满不在乎地问。
“对呀对呀,没倒啊这不是!”其他人也附和道。
“但这水细品之下有点儿甜腻,并不是我们常说的井水的甘甜!”她连忙解释道,“各位军爷还是先别喝了吧?卑职是宝船的医士——”
“哎哟呵,宝船上的呀!前一阵怕不是娇生惯养没渴着吧?”还没等她说完,那个中年将领便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袁渊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愤怒,压着性子续道,“卑职不才,却也是清河袁氏的弟子,卑职愿以师门名誉担保,这只怕是——陈祖义的阴谋——”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远方的密林深处一阵弦响。蒙蒙浓阴中,似有千军万马涌动。
“啊,不好,是海盗!”不知谁率先大呼一声,井边众人顿时惊得猛地扔下来碗,慌乱地抄起长枪盾牌,“是陈祖义!全员注意,准备迎敌——”
正号令间,四面八方的密林深处忽然涌出许多手提长刀、目露凶光的海盗,飞奔着向他们这边围来。袁渊私下粗粗一扫,竟然也有数百名之多。
“中土恶贼袭我家园剿我巢穴,弟兄们给我杀——”其中一个为首的中年壮汉高声喊道。话音刚落,双方已是刀兵相接战在一处。
袁渊连忙“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加入混战。几招几式下来,她欣喜地发现,这些海盗除了力气大脾气爆招式刚猛以外,似乎并没有接受过专门的武学训练,战斗也并不讲什么合作与招式章法;而且,自己从启航以来已经半年多没有练过功了,但剑法还不曾生疏半分;再者,她自幼习的武功,大多继承了绣春刀法的轻灵飘逸稳健迅捷,和他们作起战来,倒是并不费力。
殷红温热的鲜血从眼前飞过,袁渊迅速解决完最后一个冲向自己的海盗,直起身长出一口气环顾四周,却蓦然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这些海盗对于锦衣卫来说好的,但对于龙江卫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由于明初洪武年间四海康宁,加之靖难之役中吴将军的投诚倒戈,他麾下的长江水师官兵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实战历练;而且,他们历来训练的内容,都是以舰船水战为主,陆战的训练更是极少……
果然,不到一会儿工夫,她身边的水师将士已经倒下了不少。正焦急间,又听得人群中一个极狂妄傲慢的青年嗓音,“弟兄们好样的!取郑和首级者,赏银一万两!”
“好!”四周的海盗顿时一片欢呼。“是陈祖义!”,袁渊瞳孔猛的一缩,扬手挥剑砍倒自己这边几个正要冲过去的海盗,急忙向郑和那边看去。
所幸,国使大人暂时还是相当平安的。也许是由于方才喝水是大家坐在一起的缘故吧,他身边还有不少水师将领正在殊死拼杀。御赐的尚方紫金剑自是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他的剑法也是如行云流水般优美流畅,那一袭银白战铠在黑压压的敌群中旋转拼杀的身影,竟是美得触目惊心。袁渊不禁好奇,当年郑家坝战场上万军丛中银鞍白马单骑救主的他,究竟是那怎样连天地都为之摧折的绝代风华?
“真奇怪,陛下怎么会说大人的武功不精呢?”她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旋即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再次加入战斗。
也许是由于他们带的人终究还是多于海盗们,再加之虽然普通士兵武艺不精但将领中却不乏身经百战的佼佼者吧,终于,在双方都产生了不小的伤亡之后,只听得陈祖义高喊一句,“弟兄们撤!”海盗们便瞬间停下手中的战斗,拔腿就跑。在袁渊看来,他们虽说打得不行,但逃跑时的轻功却是一等一的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追——”他们一跑,所有官兵顿时精神一振,跳起来便追。但终归是初来乍到地形不熟,等他们循着踪迹赶到岛上另一侧的海滩上时,海盗们早已上了船向远处划去。
“放箭!活捉陈祖义——”郑和站在岸边高声下令道。经过方才那番激烈的战斗,他雪白的战袍上早已血迹斑斑,皎洁如玉的颊边也点染上些许殷红,但那镇定自若气势如山的身姿,使袁渊仿佛窥见了那她一直最敬慕的男儿铁血、沙场狼烟。
“唰——”数百只羽箭破空而出,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射向海面。但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些海盗发疯般的摇橹,早就将船划出了普通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了。
哈,终于有写到袁水何同学跟郑大人的互动了,快乐!
下一更应该会更加甜一点,各位可以期待一下哦~
【啊,然后此处说明一下,袁水何同学女扮男装的事情,郑大人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在他的视角下写,看袁水何同学都是“那个少年”的,但为了让大家看得更舒服一点,我描述的时候还是用“她”了~
【补充说明】啊,因为之前没太安排好,导致这章过万字太长了影响阅读体验,所以墨某今天动一动把各位可能看过的后半截挪到下一章去了,各位不要惊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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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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