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管贸易的副使王景弘大人的强烈建议下,他们在古里一待便是近六个月。
时间的齿轮从盛夏缓缓转入深秋,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永乐四年的十一月。随着时光的推移,令郑和无比欣喜的是,古里的贸易中转站在双方的齐心协力下终于落成了,船队近百条货船中的商品,经过精明强干的大明官商的打理,承载着中土灿烂的文化和华夷人民真挚的友谊,由此流向大洋的各个角落。成箱成袋的白银如海水般汩汩灌入钱库,透过那如山般政策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仿佛看见了千里之外自家君王梦想中巍峨雄伟的皇陵和新都拔地而起,直插青云。
然而,在这一片繁华的背后,危机也在悄然靠近。
同样,令郑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次携带的货物不少,随行的官商也没有很多,卖的速度却是出乎想象的快。不到两个月的工夫,竟已经出手了大半,从大洋各个角落赶来古里签约的番商络绎不绝,开出的价格更是一个赛一个的高得吓人——这如梦幻般的行情,他们着实不愿轻易错过。早在四个月前郑和便上折子使人快船送往京里,请求圣上在国内广募商贾广集货源,尽快多调些货来送往古里。这样,既能满足番商们的热情,更能为永乐中心的大业积蓄财富。
可哪承想,一个秋天转眼就过去了,眼看着和那些番商约定供货的日子迫在眉睫,圣上却迟迟没有回旨。郑和心下着实急得厉害,有心上折再问问情况,又念及这般穷追猛打步步紧逼非是为人臣子之礼,派人回朝一趟的成本又高得要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实在没有办法,这天郑和只得出面上岛摆了一大场酒席宴请那群因为已经签约却迟迟没能拿到货、而有些群情激奋的各国巨商,先是跟大家整体说明情况,再一桌桌、一位位地赔酒道歉。为了体现大明天/朝的诚意,他特意取了许多船上做国礼用的御酒,还选了那种最最恭敬的、敬人一杯自罚三杯的喝法。
这一顿酒宴从黄昏一直喝到夜半,烈酒入喉、赔笑相迎、好话说尽,退还了签约的定金,还让了近三成的利润,郑和才堪堪劝住了那群直爽豪迈、最讲诚信的番国商人,用大明的美酒、美食、美言美语,把他们哄得心满意足,大醉而归。
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一晚上下来,郑和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御酒了。
——燕王殿下自北地入都荣登大宝以来,最欣赏怀念的,便是北方男儿驰骋征伐时骨子里的沙场狼烟和饮酒之时的豪迈高歌,因此一即位,便把金陵宫中常用的、香软温和的秦淮清酒,钦点换成了北平有名的、最烈性的“醉斜阳”,以示永乐我朝男儿尚武之气。——
这下可苦了郑和,他幼年便进宫为奴无缘于酒桌历练以致不胜酒力,成年之后又因驱驰奔波、案牍劳形生生熬坏了脾胃,这一晚上光顾着说话、空腹大量饮酒,他只觉得自己那前一阵子费了偌大力气才养好一些的胃腑疼的直如刀绞一般,头脑也是昏沉得厉害。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散去繁华落尽,郑和已是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白子木身上才勉强站稳。
“大人,大人您……还行么?要不下官把袁医士叫下来给您看看?”少年艰难地扶着他出了宴会大厅,在沉沉夜色中踉踉跄跄向海边走去。
“不,不用,麻烦…水何干什么呀,完了这事,本公心里高兴着呐…歇歇就好,歇歇就好……”郑和的左手狠狠掐进上腹用力按住那躁动不安的器官,右臂脱力地勾住少年内侍纤细的颈项,难受地歪头枕在他颈窝里迷迷糊糊道。
两人就这么跌跌撞撞一路走到码头边,郑和终于撑不住跪了下来,双膝点地伏在登船用的木板桥边好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吐,方才喝进去的、价值千金的御酒混合着清稀的胃液汩汩倾入海中。由于晚上实在是没吃什么东西,他只吐了一会儿便再也吐不出什么来,可还是止不住地干呕。胃中依然绞痛的厉害,单薄的身躯也是疼得发抖,全仗着白子木拉着才将将没有一头栽在海里去。
“嗯好了,本公没事了,”这么折腾一番后,郑和的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不顾形象地身子一软在岸边跌坐下来,他累得说话都只剩下虚虚的气音,“嗯,没事了…谢谢你子木,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唉,大人您这是——何苦呀,”好不容易上了小船,郑和早已被方才的醉酒、胃疼、呕吐折磨得精疲力尽,难受地抱膝窝在船角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任由白子木取了干净的布巾沾了清水,小心翼翼为自己拭去眼角鬓边生理性的泪水,“就算是为了朝廷的生意圣上的基业,也犯不着这般拼命白白糟践了自个儿的身子呀…大人您自己不心疼,下官都替您心疼呢…”
“到了,大人们慢走。”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郑和窝在那里捂着胃、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到身下的小船微微一磕,已是靠上了宝船的船身。
“大人您还好吗?要不…下官背您上去?”白子木在他身旁蹲下,小心翼翼地关心道。
“嗯,不必了,谢谢子木,”郑和连忙睁开眼拒绝道,进而又故作轻松地笑着补充道,“到时让人家看了本公喝了个酒就喝成这个样子,没得丢了咱们内官监的脸面。”说罢毫不犹豫地放下方才还死死抵住胃部的手一撑船板站起身,单手攀住绳梯,微微闭眼捱过那一阵熟悉的眩晕,回头向白子木笑道,“好啦子木,咱们早点儿上去休息吧。”
这么说着一路上了船下了楼梯,郑和不知是醉的还是疼的,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手脚也有些发软。强撑着推开门回到自己的舱房,他累得连朝服都没力气脱,扑通一声在外间书案后的椅子上跌坐下来,双手又死死掐进上腹,只想赶紧缓过这波恼人的胃疼,胡乱洗洗睡了……
可还没歇多久,就听得门外王景弘的声音,“郑大人,郑大人在吗?吴将军和下官想找您商量点儿事儿……”
“啊,吴将军?”郑和心中一动,猛然睁开眼,“这大晚上的他又干嘛呀?”他本就被这胃疼搅得烦躁,这下真是不耐,有心让他什么事儿第二天再说,又生怕他问起自己今晚的狼狈样子日后愈发难堪,只得深吸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应道,“二位稍待,本公收拾一下,咱们去议事厅谈吧?”
“嗐不用不用,就咱们仨去什么议事厅呀?在这儿就行。”他话音刚落,吴瑄便粗着嗓子应道,一推门直接进了他的房间,吓得他连忙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嗯,深夜前来,不知吴将军所为何事啊?”待王景弘和吴瑄二人在外间椅上落座,郑和也恢复了往日的雍容矜贵,微微一笑开口道。
“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末将也是才听王大人提起的——说四个月前发往朝中催的货,如今却还没有送来…”今日的吴瑄倒是少有的态度好些,坐在旁边闲闲开口道,“哎,其实依末将说呀,这货运不来也好,咱们还是赶快打道回国吧,兄弟们早就想家了——”
“吴将军,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郑和一想到陈祖义的事情如今还远远没有了结,不由得心下郁郁,打断他的话硬声道。
“嗯,要不咱们再上折子催一下?”王景弘眼看两人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连忙出言劝道。
“唉,还是再等等看吧,咱们这千里迢迢的一封封折子催着,非是为人臣子之礼啊……”郑和长出一口气叹道。说了这会儿话没压着,胃中的绞痛似乎又隐隐猖獗起来,可又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抬手去按,只得不动声色地放松脊背轻轻抵上身后的椅背,取过桌角的茶盏捧着,苍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抚上杯沿的雕花,企图分散注意力。
顿了片刻,见两人也无甚其他要事要讲,便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嗯,时候不早了,没什么事的话,二位休息去吧?”
“嗯好,大人您也早点儿休息。”王景弘似是察觉出了什么异样,站起身仔细觑了觑他的神色,柔声道。
吴瑄也应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却又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语重心长道,“郑大人呐,有句话末将还是想说,那些兄弟们呢,和诸位公公毕竟是不一样,那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啊——”
“诶,吴将军您这是什么话?难道太监就不是人了吗?!”他话音未落,王景弘便厉声喝道,平日里儒雅温和的凤眸直瞪过来。
“哎,好啦!”他这么一拔高声音,郑和本就昏沉的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右侧太阳穴更是一跳一跳痛得厉害。他极不耐烦地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顿,沉声道,“二位也都是贵为副使的人了,大晚上的吵什么吵!”
“哼!”他这么一吼,那两人倒是异口同声了,不约而同地用力瞪对方一眼,冷哼一声夺门而出,王景弘最后还不忘把房门狠狠地给他带上。
“唉……”方才喧闹的屋内立时安静下来,郑和长叹一声,瞬间泄了气般地垮下身子,顺手扯过一旁椅子上当靠垫用的软枕双臂交叠用力压着抵住腹部,不顾形象地一躬身趴到桌上,下颌直直顶住书案上那些傍晚临出门前还在核对的账本,茶烟色的双眸茫然无地的望着那些因为贴得太近而放大到模糊不清的字迹,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是啊,也许吴瑄说得对呢,他们这样的人,纵是白日里再精致再风光,终究也比不上那些有家有室的爷们儿。孑然一身漂泊万里,出去应酬了一天,晚上回来酒醉胃疼成这个样子,连个嘘寒问暖、倒杯热茶的人都没有……
人家景弘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去好歹还有常衡将军疼着宠着,可是他呢?
王景弘:哼╯^╰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本官好心好意给您打个圆场争个脸面,大人您居然还骂上了?!袁水何,袁水何你跑哪儿去了?还不管管你们家大人?!本官不伺候了,找我们家仙彧去也~
【因为昨天是五一调休所以没更文哈,今天上课前赶紧跑来更半章,墨某又要回到中诊解剖医古文的海洋里去了,五一再来大更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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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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