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三章

无边的黑暗在翻转,汹涌的海浪在咆哮,南洋巨盗陈祖义阴狠嚣张的笑声在耳边回响,穷凶极恶的海盗们银亮的刀光如闪电般划过眼前。“大人小心!”小小的蓝衣少年惊叫着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击,殷红温热的鲜血飞溅上他惊惶的面庞,少年那如桃花潭般清澈灵动的眸中在流淌出那终于效忠国朝的释然后缓缓阖上……

“啊,水何不要——”郑和猛然惊醒,腾的一下弹坐起来,伏在膝头大口喘息。

“呃,大人慢点儿慢点儿,话说您这是…做噩梦了?”少年熟悉清朗的嗓音很快在耳边响起,然而却并不是“他”。

“嗯,子明,”郑和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正安然无恙地躺在自己舱房的床上,面前不远处舷窗外的海面一片宁静,一轮皎洁的明月兀自高悬于漆黑的天幕之上。所幸,方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噩梦罢了……

紧绷的心弦这么一松,郑和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竟如马车碾过般疼得厉害,右侧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连带着眉骨都微微有些发烫,四肢也根本提不起一点力气。他微微闭了闭眼缓过这阵骤然起身带来的眩晕,在郑南小心翼翼的搀扶下重新平躺下来,疲惫地哑声问,“子明,怎么是你在这里呀?水何呢?”

“呃,大人…”一袭简朴黑色常服的少年微微踌躇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袁大人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所以就…留属下在这边照顾大人您了……”

“嗯?等一下!子明你叫水何什么?袁大人?”郑和的双眸倏的一震,立即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呃,对对对,”郑南连声应道,略有些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在他床边的脚踏上跪坐下来,轻声解释道,“嗯,大人您应该还不知道——呃当然啦,这件事属下之前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小袁医士他…”,他微微停顿咽了口唾沫,这才鼓足勇气继续道,“其实是——朝都锦衣卫军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奉圣上密令潜伏在咱们船队之中伺机观察清剿叛逆…除此之外,船队上下各处还有三百余名其他的锦衣卫将士也都和他一样,乔装身处于船队不同的岗位上待命,而他们,都听从袁大人的号令……”

见郑和半晌没有说话,郑南尴尬地笑了笑,旋即长出一口气轻松地续道,“不过所幸啊,袁大人他们这次出现的可真是太及时了!完美帮助咱们平定了吴瑄和白子木他们的叛乱,把属下、王大人、常将军和于医长从底舱的监牢里解救出来,又顺利为您稳定了大局,夺回了船队的主权……”

少年略带兴奋和孺慕的话音似乎还在耳边继续,可郑和已然听不清其后的内容了。他的思维,早已因为那句“他其实是朝都锦衣卫军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奉圣命潜伏在船队之中伺机观察清剿叛逆”所带来的震惊而完全停止了。

是啊!他也真的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清纯开朗从容温柔、在漫漫旅途中曾带给自己无数次阳光与温暖的少年医士的身上,竟然隐藏着这样显赫的身份、强大的权力和沉重的使命!在他那看似真诚热情的外表之下,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巨大秘密?!

再者,更令他感到痛苦的,其实是那位他鞍前马后自幼追随、船队下西洋前夕曾在长江口上迎着海风望着碧波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着“郑和你是朕最信任的人”的君王,竟然在声称可以交给他全权负责提领的船队之中,秘密安插下这么多的锦衣暗探!其中为首的那位,更是在自己完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一步步那么自然而然地从“清远”号这僻远的小医船,爬上了船队权力的中枢,大大方方地来到自己的身边并取得了信任!这——又是多么令人心寒而恐惧的事情!

不过,退一万步讲,陛下如今作为整个大明江山的主人,对谁都抱有一丝戒备之心本是无可厚非;袁渊作为肩负密诏的锦衣卫,在非紧急必要的场合能够完美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被他人发现,也正是她训练有素的体现……

这一切的一切,他真的都可以理解,但不知怎的,还是觉得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不是滋味:他的温柔秀美、甜甜地喊他一声“大人”的水何,就这样一下变成权势滔天人人敬畏的袁大人了?

郑和便这么纷纷乱乱地想着,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费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清冷的冬日夜晚,不知怎的,竟觉得口鼻间呼出的气息好像都是烫的;身上明明盖着厚厚的锦被,可依然冻得微微发抖。他长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双眼,无可奈何地放任自己的意识再次慢慢抽离身体。

与此同时的宝船底舱——

“吱呀——”通往底舱监牢的铁门被一只白皙韧长的手推开了,暗绣流云的厚底官靴缓缓踏上门内走廊潮湿的地面,两侧墙壁上的长明灯焰轻轻摇摆,将少年挺拔颀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卑职,见过袁大人!”不远处一间牢房门口矗立站岗的两名年轻士兵连忙上前一步,整齐划一地躬身施礼。

“二位免礼,劳烦开一下门,”少年温和地点点头应道,进而声音一寒,“本官今日…便要好好会会这逆贼!”

“是!”

“咔哒”一声牢房开锁,袁渊一撩衣摆跨过门槛,提步走进了这间昏暗的囚室。

一股极致潮湿中夹杂着淡淡腥咸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微微蹙额,抬起袖阑轻掩住口鼻,待双眼逐渐适应了屋中的黑暗,这才放下手臂向屋角看去。

在囚室西南角那堆潮湿到近乎腐烂的茅草之上,歪歪斜斜跌坐着一个少年。从清早到现在才不过一天的工夫,她印象里那个清贵秀雅、端庄精致的少年宦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凑近一看,他那袭素来挺括整洁的银白色常服,早已被泥水和鲜血浸染得脏污不堪,头顶的乌纱也不知所踪,平日里干净利落束起了墨色长发有一大半已经披散下来,余下的被一根玉簪颤颤巍巍勉强别着,才没有全都散落下来;被她从腘窝划伤了筋脉的纤细双腿扭曲地交叠在一起,无力地从茅草堆的边缘软软垂下,悬空的足尖不时还无意识地猛然痉挛了一下,牵扯着他单薄的身躯都不由得微微一晃。可他,却仿佛丝毫不为所动般地僵坐在那里,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到上宝船这半年多来白子木的亲和优雅、对自己的温柔照拂,袁渊只觉得鼻尖微微一酸,胸中百味杂陈。

但如今作为船队锦衣卫总领的身份很快使她抛去这些冷静下来,慢悠悠地轻咳一声踱步上前,袁渊随手解下腰间佩刀,手腕一翻轻轻松松地用绣春刀冰凉的、暗雕火云龙纹的红木刀鞘尖端挑起少年低垂的下颌,穿着华美官靴的右脚一步踏上茅草堆,微微侧头曼声道,“少监大人,别来无恙啊?”

“袁渊你——!”白子木迷离的双眼倏地一睁,方才松松撑在草堆上的五指猛然一紧,在震惊过后咬牙切齿道,“昔日若不是本官赏识你那三分才能,一好心想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赠你个亨通官途、提点你上了宝船,你袁渊,只怕还在清远号那条小破船上给人扎针呢!结果你倒好——不知道报答这知遇之恩也就罢了,要紧关头还先砍倒了本官立威……哼,算是本官那日黑灯瞎火看走眼了,你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锦衣卫里头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他愤恨地骂骂咧咧着还要继续,却被袁渊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哎哟呵,白少监这话说得好生有趣,你如今莫不是还不知道,袁某虽以八品医士之名加入船队,却是万岁爷御笔亲点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堂堂正正的四品官身,实际中的仕途,袁某那可是平步青云亨通得紧,明明比您还高上整整一级,少监大人又何来什么“提点”之说呢?再者,我等锦衣卫身负皇命替天/行道,在意图篡夺大明船队主权的乱臣贼子面前,难不成还要讲什么人情世故?”

她顿了顿,又更加气愤地续道,“而且,本官倒是要问问白少监了,你好好拍着良心想想,你我——究竟谁才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国使大人素来待你不薄,他一朝有难流落海上,历经千辛万苦方才侥幸归来,而你——作为他的贴身内侍,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呵,‘国使大人待我不薄’?袁大人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我和他之间的多少事情,你一个外人,又真的了解吗?”白子木冷笑一声,将目光再次投向漆黑的屋顶,迷离而近乎癫狂地开始了他的叙述。

袁渊谅他一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收回手来后退几步,双臂环胸将绣春刀斜抱在怀中,靠在铁门上听了起来。

“哼,世人只道大明国使郑和十二岁随永昌侯大军自云南入宫,几经辗转分入燕王府邸,十余年间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道衍大师的提点栽培,由一介粗使仆役升至北平王府大总管,却不知……我白子木七岁去势进宫,十五年间也曾辗转大内数个衙门,年仅二十二岁便靠着自己的力量生生爬上了内官监少监的位子。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大内,袁大人试想,我究竟是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踏平了多高的尸山涉过了多深的血海,才从一个无权无势任人欺侮的小火者,坐上了内官监的第二把交椅!

永乐元年,上一任内官监大太监刘玉刘公公病逝,眼看着我就要登上内廷权力的顶峰了,结果郑和他——就这么生生地空降过来,一下压在了我的头顶!不过,这其实真没关系…毕竟,他身负从龙之功,万岁爷初登大宝遍赏群臣,也只能拿金银府邸和内官监太监的官位赏他……这个我真的理解。但之后呢?

永乐二年,朝廷要任命国使率领船队出海巡洋,郑和他自己愿意去也就罢了,挑选内臣的时候还非得拉上我!我当时一个劲儿的拒绝,郑大人他倒好,却以为我是在谦虚、不够自信、觉得自己难当大任…但我——是真的不想去啊!

这一下倒好,我堂堂五品内官监少监,一下又做回了给大太监端茶递水宽衣解带的小内侍不说,我一走,陛下必定重新任命少监。这一离中土此去经年,我十五年来辛辛苦苦在内廷经营的人脉,很可能就这样断了呀!

不错,郑和是厉害的,他有宽广的胸怀有纵横四海的梦想,但我白子木,真的就只想在九重宫阙之中发展啊!郑和,他凭什么就可以这样随随便便的,因为自己的梦想而直接牺牲掉了别人的呢?!”白子木微微喘了一口气,又慷慨激昂地续道,

“而且,出海之后我专门认真反思了一下,我白子木,究竟有什么地方比不上郑和呢?论才学,我也是四书五经天文地理皆有所涉;论公务,我也能处理得迅速果决条分缕析;论御下,如今这船队之中数千名内侍,除去王大人,皆可听我一人号令;论逢迎,我可以和那么多水师将士平安无事相敬如宾地相处;论武艺,我的绣春刀法在内廷之中也算位列前茅……更何况,我还年轻,还有比他更长远的岁月更强健的体魄!我不会因为一点小病就痛得起不来床,也不会因为宴会上喝一点酒就吐得不省人事……这样的我,如何能够甘心、能够任由郑和他压在我的头顶、断了我一辈子的官途呢?!

要说,我们之间真有什么差距的话,不过就是那十余年的光景和一场靖难罢了!但我相信…如果我白子木有幸早生几年、也加入燕王府邸,我的建树——绝对不会比郑和差!”

“嚯,白少监这好大的口气,袁某之前可是未曾看出来呢!”袁渊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这才直起身将怀中的绣春刀换了个肩膀抱着,轻笑着开口道,但转而神情一肃,反问道,“‘不过一场靖难罢了’?我们白少监一看就是没上过战场的文雅人儿啊,不知道这炮火兵戈之间的厉害!四年靖难,多少黎民流离失所,多少将士血染疆场,那北平城上的尸体,堆得比那城墙还高,那郑村坝战场上的刀光,围得比那阳光还密!……国使大人经历的这些,白少监你——真的都明白吗?”

她顿了顿,斩钉截铁地寒声道,“白子木,本官不管你跟国使大人之前有什么私人纠葛,但你须要记住,自从船队扬帆驶离太仓刘家港码头的那刻起,在这片茫茫大海之上,他所代表的——就是大明皇权!天子的威仪地位的尊卑,这一切,不是你一个人的能力和野心所能够撼动的!靖难的血泪将士的英魂,也不是你开口闭口就能随便轻视玷污的!……不错,本官也没有经历过靖难的炮火,但本官——绝不会发出像你这样狂妄而可笑的言论!”

上面说的这些,白少监就先住这儿好好想想吧。你的这些思想……日后回朝,本官不敢不在圣上面前从实禀报!”袁渊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门,一撩衣摆扬长而去。

本周更新get!

哎呀哈哈哈墨某终于写到白子木同学的叛变原因&心理活动啦,这一章真是废了我好大力气构思对话呢,各位感觉这个设定怎么样呀?

嗯,其实白子木同学的人设还是传达了我个人的一些生活感悟在里面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碰见过呀,就是我们身边的有一些人,可能他们的确是有一定的才能&在自己的圈子里面有些出众的,但之前的一些成功和身边人的吹捧使他们忘乎所以了,导致他们对于那些我们经历过的、而他们尚未经历的艰难or获得的成就,表现出极其的不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如果经历了一定完全不是问题、甚至会比我们好上一万倍,但实际呢?Who knows?!这种人真的hin讨厌啦,呕!

啊,当然,白子木同学前半部分的想法其实也是真实而且无可厚非的啦,所以只能说,在他和郑大人的矛盾里,两个人都是

可以理解的,但他错就错在被功名利禄显赫官途的追求蒙蔽了心灵,做出的过激行为反而葬送了自己原本可能锦绣的前程。唉……

而且我一直相信的是,在大明船队七下西洋的漫漫旅途中,有很多人【像吴瑄白子木之流】,对郑大人作为船队统领这件事,是永远都不会心服的,哪怕郑大人努力调和与他们的关系、努力做到最好的自己。现实的世界并不像动画片中那样,我们可以通过证明自己的优秀使反对者心服,那么这时作为团队领导者的我们,又应当如何做呢?或许,郑大人的艰难与智慧正体现于此吧……

Anyway,关于这部分的相关事情,各位还有什么想聊的嘛,咱们评论区见嗷~

————我是一条快乐的分割线—————

By the way,今天再来说明一下其他事情w

嗯,现在已经八月底辽,我们下周六就要返校啦呜呜呜。前面应该也提到过,墨某是跟袁水何同学同行的针推医学猫,下学期一开学就几乎天天满课&还有hin多讲座要听科研要搞,所以……可能更文比较缓慢了【捂脸.jpg】

所以之后的初步计划还是……保证每周日晚上更新【如果实在有事请假】,各位可以按这个来追文呀~

本文原则上不会弃坑的,请各位放心食用!

【啊,再有要说明的一点就是……可能墨某实在太传统了哈,现在写文依然是先写手写稿然后再语音输入后修改敲进电脑里,所以在我这块儿,“写”和“发”是……两个概念的【捂脸】。我一般的习惯是,平时有空就写一写,攒够一个相对完整的情节再周末一起发,感觉这样看得会比较连贯一点?

以上情况望各位周知哈,下一更袁水何同学就要以“袁大人”的身份和郑大人第一次见面啦,精彩continue,欢迎持续追更嗷~

墨某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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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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