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现场教学·孤立

苏墨抬腿还没跑几步,那纸尿裤拖沓得要命,她叹了口气缓了缓速度,小步走了过去。

陆峙的目光淡淡。

为了防止被拒绝,苏墨什么都没说拉着陆峙就往那边走。

陆峙得视线落在衣袖被轻轻揪起来的小角,拒绝的话在喉间又咽下去,任由她拉着。

“陆峙,”苏墨在蔚恬雅面前停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帮她扎下头发呗。”

蔚恬雅和刘睿麟虽不太熟悉,但此时都一致认为面前的这个姐姐非常不靠谱。

哪有女孩子叫男孩子过来帮忙扎头发。

蔚恬雅的眼神在苏墨和陆峙中间徘徊,她在家里,爸爸也从没帮她扎过辫子。

苏墨充满希翼地望着陆峙,就好像此时真的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

面对这种无法拒绝的眼神,口罩下的清隽五官没有任何表情,护目镜后的黑眸凝着疏离与冷淡,陆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透过两层隔膜审视着她这种行为。

他不懂她为什么把自己划分到乐于助人的那类人。

“弟弟。”

她浑然不觉用胳膊肘撞过去,在他腰间的防护服戳出个凹陷。

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少年厚厚的防护服里传出来。

陆峙朝蔚恬雅走了过去,苏墨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

他们都穿防护服,做什么动作都有点受限,高个子尤为明显。

蔚恬雅的身高刚到陆峙膝盖上方一寸,高度的差距让他不得不屈膝。

可他实在高得离谱,只能缓慢地蹲下,再头发轻轻顺成一缕拈在指间,一圈又一圈的绕成一个小巧的发髻。

护目镜下的黑色眼睫垂着,时间的脚步随着呼吸放轻放慢,他动作轻柔又专注,继续在另外一边耐心地重复上个动作。

防护服厚重得像一层白色坚硬的壳包裹在外面,却掩藏不住内心本质的温柔。

陆峙以后肯定会是个好爸爸。

苏墨脑子里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没过多久,蔚恬雅脑袋上的两个可爱发髻又重现了,她对陆峙甜甜地说:“谢谢哥哥。”

陆峙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点点头直起身子站到旁边。

苏墨见状又想拿手去戳戳,还没碰到,蔚恬雅就捂着那两个小发髻一脸生怕她又给弄散了的样子,她只能改为拍她的头,“别忘了答应姐姐的事情哦。”

大概是刚刚一直没说话,护目镜里的雾气散去了些。

蔚恬雅瞅见了苏墨的眼睛,她第一次看到这种浅棕色的眼睛,不禁感叹出声:“姐姐,你的眼睛好漂亮啊!好像......”

“好像什么?”苏墨嘴角噙笑。

蔚恬雅扶着发髻,认真地思考半响,蹦起来来说:“好像我妈妈戒指上的钻石!”

这大概是小孩子印象里最闪亮的东西。

受到夸奖苏墨笑得开心,那双眼更是光彩湛湛,她回应道:“谢谢,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陆峙听闻将目光凝聚过去,眸光加深了几分。

这样澄澈单纯,明亮干净。

难怪小孩子也会愿意亲近她。

如果没有防护镜,应该会更夺人眼球。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苏墨侧头去追寻来源,两人视线对上。

陆峙一怔,立刻偏头望向别处的病患。

她有些疑惑先是迟疑了一秒,后来眨了下眼,转头对小冬瓜说:“刘睿麟,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接着又看向他,说出了一样的话。

“山寺弟弟,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陆峙:“......”

他这次好像能懂她在想什么了。

不能厚此薄彼,夸奖也要雨露均沾。

.

早餐到中餐准备的时间还算充裕,他们慢悠悠的往回走。

刘睿麟跟在蔚恬雅后面的情形,苏墨想到小时候,李惟风和赵明丞那时也是天天跟在她后面当小尾巴,但也给了她耀武扬威的资本。

说起来他们三个好久没聚在一起了,不过现在又结识了新的人,这次却是她当小尾巴。

苏墨一时没主动开口说话,总是叽叽喳喳的人蓦地安静,快到餐车时,陆峙主动开口说:“你走神了。”

“哦,”她向来自说自话有一套,“我在想我的发小,有点想他们了。”

他停住,转移话题,“你叫两个小孩子做什么?”

苏墨有点出乎意料,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打趣道:“我发现你是个好奇宝宝啊?”

陆峙没说话,视线也没离开。

她又揶揄道:“我还好奇呢,看不出来我们山寺弟弟还挺会扎头发,在家里练过啊?不会在家里买了个洋娃娃,没事就拿出来练习一下吧?”

陆峙凉凉了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欸,开玩笑嘛,”苏墨怕又把这孩子惹生气了,早晨纸尿裤那事之后他就一直不怎么搭理她,她追上去,一连串的字词冒出来,“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嘛!就是那个小冬瓜被他们孤立了,我想帮帮他,正巧魏昭不是让我组织患者锻炼吗,我又不会跳广场舞,就让那几个小朋友下午教课间操。”

陆峙:“嗯。”

苏墨跟在他身后继续喋喋不休,“你不惊讶不好奇吗?你知道小冬瓜为什么会被孤立吗?因为他是跳级上的大班,你说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嫉妒人啊?”

“为什么不会?”陆峙语气平淡地问,语气丝毫也不惊讶。

苏墨小时候,每天研究的课题怎么捉弄人不被逮到,哪里的树好爬,疯闹后怎样能不挨骂。

苏耀和陈茉心是极为开明的家长。

学习成绩从来都不是牵制苏墨天性的桎梏,她的童年无忧无虑,加上李惟风和赵明丞天天跟在后面保驾护航,说无法无天有些过,但绝对是同龄人最混活得最肆意的小霸王。

年龄再大些时,苏耀和陈茉心对苏墨唯一的要求就是少惹事,做个善良的人。为父为母他们只希望她健康平安,快乐成长。

所以,被人嫉妒或去嫉妒,确实对这样一个生活在爱里,又被保护着的人来说太遥远了。

没有亲身经历,苏墨想了想才从嘴巴里干巴巴蹦出几个字,“这样不好。”

陆峙没什么情绪地问:“那应该怎么样?”

苏墨理所当然道:“小孩子当然应该无忧无虑纯真一点啦~”

陆峙回头撞进她干净澄澈的眼眸,脑中突然迸发出一个卑劣的想法。

想告诉苏墨那些不属于她世界的东西,想让这样的纯白沾染别的色彩。

就像久久身处谷底的人,某天上面扔下一根麻绳,他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通过这根麻绳脱离深渊爬上去。

而是。

想拽住绳子将上方那个人一起拉下来。

陆峙想知道当苏墨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一如既往地做那个扔下麻绳的人,还是——

和他一起坠落。

方舱内的早餐时间已经过去,患者都在各自的位置做自己的事情,有的人手指在手机屏幕快速摩擦刷着短视频,有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小团体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偶尔从角落传来几声对病毒和医护人员的抱怨。

陆峙转过身来低头凝视着苏墨的双眼,他放慢了语速,声音低沉,“小孩子的嫉妒远远比你想的可怕。”

“他们先会抢走你的午餐偷走你的书包丢到垃圾堆,再以谣传谣用语言诋毁,辱骂你,”他的瞳孔漆黑一片就像丝毫不见光亮的深渊,“他们还会把你从楼梯推下去,因为觉得你死了他们就可以取而代之。”

心脏像被人揪了下,苏墨轻声问:“有人这么对待过你吗?弟弟。”

有。

当然有。

陆峙上小学时,成绩拔尖,性格内向话少,导致常常受人欺负,起初他以为那都是同学之间的互相开玩笑或者恶作剧,后来变本加厉,老师越喜欢他,那些人就越讨厌他。

他其实无所谓,但后面愈演愈烈,从开始抢他手中的东西,到后面的辱骂,直至被推下楼梯。

索性,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命硬,从楼梯摔下去也就磕破了额角。学校火速叫来家长,可那些人不是一个人,他们在一起互相包庇谁都不承认,学校拿他们没办法,这种校园霸.凌也不愿暴露出去,哪怕平时对陆峙有多看重,有多少夸赞,都抵不过学校在教育界的颜面。

陆峙当时只有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面对如此惊险的情况时,有多胆颤心惊,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他以为王英来会帮他讨回公道,但她没有。

王英那天神色有些古怪,整个人都心不在焉,她仅仅是粗略的看了他的伤口,说都是小孩子的打闹,不必在意。她不知道的是,当时陆峙从楼梯上摔下去,差点就磕上了地面那块凸出的尖角碎石。

那天,他永远记得。

明明是那些霸.凌者的错,他没有得到来自学校和母亲的一句安慰,甚至没得到施暴者的一句道歉。

也是从那天开始,王英对他越来越敷衍,再不复从前的温柔。

很久之后,陆峙才知道原因。

他垂着睫注视着苏墨,眼底阴翳浓重。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出现丝毫别样的色彩。

“人只要存活在世界上就会嫉妒别人比你优秀,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

陆峙观察着那双浅瞳,一字一句的去试探,“得不到就想摧毁,不是吗?”

刚刚回头的瞬间,被从心底滋生的阴暗情绪冲昏了头脑,只想将她一起拉进自己的世界。

医院的照明灯是让人眩晕的白,浅棕色的瞳孔被照耀得更加透亮,如同两颗易碎又坚韧的水晶,是一种既想摧毁却更想守护的美丽。

却也让一切无处遁形。

陆峙别过眼,他怔怔地抬臂捂住胸口的位置。

奇异的感觉像一颗青嫩的小芽从树木抽枝,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慌惧怕。

手缓缓垂落,在身体两侧渐渐收紧捏成拳。

整个人绷直到扯平了防护服的褶皱。

苏墨从身后绕到陆峙面前,他却不看她,削瘦的脊背被无形的十字架支楞,等待着光明的审判。

她蓦地想起留在地板上的水痕和在雨中摇曳的身影。

是因为有相似的经历,才会说出那些话。

苏墨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心脏在这一刻为陆峙隐隐有些酸涩。

他受过不公的对待与亲人离世的磨难,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不公有阳光无法到达的暗处。

他和她不一样,是冷漠而世故的。

却又仍怀着期待,抱着自己的善意,一个人孤单地行走。

这样一个人。

是不是也会希望有人来拉自己一把,坚定地告诉自己——就算你如此不堪,我仍旧不嫌弃你身上的泥泞。

苏墨的心思很敏锐,她复而走了几步,抬头他对视着,眼神依然清明,坦坦荡荡地承认,“是啊,每个人活着就会嫉妒别人,嫉妒比自己美丽的人,嫉妒比自己富有的人。”

“你说的没错,因为嫉妒是人的本性,可是被嫉妒的人又没错,错的是将嫉妒放大变成罪恶去中伤他人的人。”

陆峙不语,眉眼在冷光的映衬下,又平添了几分凉薄和淡漠。

苏墨的眼睛璀璨如极夜里不可期望的白昼。

既然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所以,你这样说是期望从我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话?”她问。

陆峙往后退了半步,始终一声不吭。

苏墨觉得他此时就像一只躲在壳子里的蜗牛,有人碰到了那对小小触角,就要缩进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是想让我夸你太优秀,还是想让我说......”

她忽而笑了,故意停顿,眼里有捉弄人的狡黠,却也似明镜般的透彻。

“如果还有人那样欺负你。”

诺大的空间,嘈杂的环境声。

她清恬地嗓音在一片吵闹中异常清晰。

“别怕,我以后会帮你撑腰。”

这是不是陆峙期望从她口中听的话,不得而知。

但,这确实是他在很多年前一直想从王英口中听到的话。

别怕,我以后会帮你撑腰。

如今从她嘴里说出,随着尾音消失,奇妙的感觉抽丝剥茧,变成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

陆峙挪不开视线,黑眸被明镜折射而来的光照亮,掀开了覆着的纱。

他茫然地看着她。

苏墨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眼睛一弯,“所以,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姐姐?”

莫名其妙的一句让陆峙回神,他目光微转,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切。”她嘟囔,“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苏墨!快过来,这有个患者说心绞痛。”黄言希在不远处大喊。

“来啦来啦。”

陆峙注视着苏墨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对着空气再次重复了句,“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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