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所有人的睡得不好。

筒子楼的夜空越来越深沉，就像巨物的肚子，越里面，越幽深。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他们一口吞下。

东罗同样睡得很糟糕，明明已经被下了睡觉的指令，可是她总是感觉心里不踏实。

她在睡床上翻来覆去，想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睡觉，可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像是浮在浅显水面上的小舟，怎么也进不去大海的漩涡里。

数不清的第几次转身，她把手放到床边，忽然感受到有另一只手从床底下伸出来，摸了摸她的手背。

东罗皱了皱眉，又翻身，将手背收起来，正面躺着睡。

然而没过多久，她的面部上方又忽然出现一道冰冷的气息，像是有人正伏在她的上面，对着她的面吹气。

她烦躁不已，一睁开眼，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猛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扇了过去，一道尖叫声瞬间响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从她面前飞速地回退，退出了她的房间。

东罗跟了上去，直到看到站在自己卧室里捂着脸的女人，“妈妈”。

女人看到她出来，表情像是有点受伤，那更多的是生气，她开口问东罗：“你为什么要打我？你怎么可以打妈妈？”

“我不听话了吗？”东罗看着她发怒的样子，想起了金旷。

女人愣了愣，像是没有懂她的意思。

东罗又问：“我是不是不听话了？”

女人摇头：“没有，东东。妈妈只是脸疼，我知道妈妈吓到你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来？”东罗的语气有点冷。

比她语气更冷的月光从窗户外照射了进来，落在她没有穿鞋的脚上。

“我只是担心你有没有睡好，我想进来看看你。”

“我不喜欢这样，”东罗的神情像是恢复到了最初，最冰冷的样子，“你为什么忽然可以进来我的房间？”

女人被东罗的连连质问弄得有些不耐烦，她语气生硬地说：“我是你妈妈，我当然可以进你的房间！”

“我没有妈妈。”东罗笃定地说。

女人懵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我没有妈妈。”东罗重复了一遍。

女人从错愕到生气，她狠狠地用没有眼珠的眼窝瞪着东罗，平整的嘴角出现了裂缝：“你、说、什、么？！”

东罗并不害怕她：“我说，我没有妈妈。”

“我就是你的妈妈！”女人彻底发怒，她的骨骼咯咯地发响，逐渐错位，她的头死死地盯着东罗，但她的手却开始变长。

皮肉无法支撑她的迅速成长，硬生生地扯开了一条条的裂痕，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你不是。”

东罗的反驳无疑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怒吼了一声后，手脚并用地朝东罗跑过来。她的速度很快，手掌变得和脚掌一样。

很快，就出现在东罗的面前。

东罗看着她癫狂的样子，淡定地往后退了一步，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直到听到“咚”的一声，女人猛烈地撞在房门上，被她挡在了门外。

“东罗！”

“东罗！我那么爱你！”

“东罗！！！”

“睡觉了。”东罗隔着门说。

——

第二天东罗是因为肚子饿才醒的。她闻到了门外传来的阵阵饭香，意识到女人今天并没有叫她起床。

她轻轻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观察饭桌上有没有放自己的碗筷。

东罗向来都没心没肺的，情绪来得慢去得快。但比她情绪去得更快的，这次却是那个女人。

女人看到东罗醒了，拿着碗筷的手微微一顿：“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洗漱，懒猪。”

东罗洗漱过后，坐在饭桌上摩拳擦掌地思考着要吃什么先，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看到她还是密封的嘴，和残留在她脸上的指印。

东罗忽然问：“你为什么还没有长出五官？”

“东东？”

女人给她夹菜的手抖了抖，菜都落在了饭桌上。

东罗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就继续问她：“你为什么还没有长出五官？就连金旷那个坏‘妈妈’都已经长出了五官了。”

女人静静地看着她，歪了歪头：“你希望我长出五官？你喜欢我吗？”

东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喜欢啊。你给我做饭，给我扎辫子，为什么不喜欢你？”

女人昨晚嘴角的裂缝已经不见了，她的嘴角浮起一点皱褶，但很快又压平了回去。

“东罗，你太残忍了。”

东罗咬着包子，有些没听清：“什么？”

“你的天真无知太残忍了。”女人认真地说了一遍。

“我不懂。”

女人摸了摸东罗的头，又摸了摸自己平整的脸：“你问我为什么还没有长出五官，是因为你没有给我五官。”

“别人‘妈妈’的五官都是他们给的吗？”东罗惊讶地问。

“是啊，”女人说，“可是你没有给我。”

“那我要怎么给你？”

女人惆怅地说，她说着低下了头：“承认我是妈妈。”

“那不行。”东罗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女人似乎还想说着什么，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响彻天的声音，听着像是木门被人猛地踢开。

东罗吓了一跳，将手里的包子狂塞进嘴里就想着往外跑。

她跑到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回头看。

女人就站在她的身后，见她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东罗点点头，还不忘给她画个大饼。

“我回来就给你五官哦，那你就能陪我吃上饭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