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城里下了场大雪,下得轰轰烈烈酣畅淋漓,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重新洗涤一遍。
不过一日之间,厚厚的积雪便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屋脊街巷枯树田垄,皆披上了一层触目皆白的孝服。那些可能存在的脚印、痕迹、甚至是残留的微弱气味,都被这严酷的洁净彻底抹去埋葬。
空气冷得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瞬间仿佛就要结成细碎的冰晶,连带着人们的心,也一同冻得僵硬。
这场雪,正式为“动物消失”这件诡异之事,盖上了无从查起的封印。
屠夫赵老五的铺子前,依旧围拢着一些不肯死心的人。他们踩着脚,呵着白气,脸上混杂着最后的期盼与深切的绝望。
赵老五本人则站在紧闭的铺门前,对着人群,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摇头,那平日里声若洪钟的嗓子此刻也变得沙哑:“没了,真没了……各位乡亲,不是我老五藏私,连我自家留着过年的半扇腊肉,都卖出去了!真的什么都没了!”
有没有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和无奈的叹息,他们开始慢慢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就像这场雪,清晨时不过如同飞絮,不消两个时辰,便成了鹅毛。最后飘然散去,却遮盖了一切。
在这种无孔不入的沉寂与绝望中,县衙门口那张新贴的皇榜,便成了唯一刺目的亮色,
黄底黑字的榜文,被卫兵郑重其事地贴在告示栏最显眼的位置,重金寻求线索或解决之道。上面清晰地写着,能查明动物消失缘由或能提供稳定肉食来源者,赏银丰厚。
足以让普通人家一世无忧。
看来皇家也没辙了,不然怎会出这天大的赏赐?
只有牵扯到自己的利益,那些高高在上者才肯将捂得温热的钱财取出,假作与民共渡。
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议论声、惊叹声、贪婪的抽气声不绝于耳。那笔庞大的赏银,在平日足以引发无数疯狂的冒险,但在此刻,大多数人只是围着,看着,眼中闪烁着渴望,却无人能上前一步。
萧逐也挤在人群中,默默看完了榜文的内容。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那赏银的数目,真是不少!光是看着就让他心潮澎湃。
估计周围围拢的都同他是一个心思。
可是,有什么用呢?
线索?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仅凭一对没看清楚的角,就去揭那皇榜?怕是立刻就会被当成失心疯乱棍打出来吧?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清冷的月光映照着积雪,街道上比往日更早地陷入了死寂。丘大夫背着最后的行囊,来与萧逐道别。
“萧掌柜,老夫这便走了。”丘大夫拱拱手,“这铺子,以后就是那位夏公子的了。”
“丘大夫一路顺风,”萧逐站在自家店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客套笑容:“日后得空,再回来看看。”
这街道人来人往,店铺常开常换,如果那位夏公子肯出一千两将他这铺子收去就好了。
不过他也就想想,若那夏公子真这般做了,他头一个笑其脑壳进水嘞!
“唉,但愿吧。”丘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知道这场骚乱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接着,拱手一别,蹒跚着消失在暮色里。
萧逐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看似无所事事地倚着门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在隔壁那间已然彻底搬空的药店。
一阵寒风袭来,吹动脚边的浮雪,萧逐定了定神,转身进门,隔开屋内的温热与街道的冰冷。
“掌柜的,”小六见他关门,立刻凑了上来,“你今日不回去了么?”
父亲去世后,萧逐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叔母越发看自己不顺眼,不是嫌他“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饭量太大;就是暗讽他一个借住的,个头竟比她那精心养着的亲生儿子还要蹿得高,占了不该占的便宜。
饭吃得如坐针毡,觉睡得昏昏噩噩。
嘿!他基因好不行么!喝水都长个儿气死你!
直到十四岁,他终于无法忍受,用自己多年来一点点攒下的钱,想要寻个落脚处。
本来以自己的存钱是不够的,多亏了莫天水倾囊相助。怕他面薄难堪,也要来与自己同住。还美名其曰为了锻炼未来的莫财主,不白出资。
如今莫天水被家中急事召回,自己一个人住也没甚么意思,况且天寒地冻的还要走回去。还不如就宿在这店里,守着这堆令人头痛的账本。
“今儿个雪大,路不好走,”萧逐挥挥手,语气平常,“你先回去吧,路上仔细些。我近些天就在店里住下了,也方便核账。”
萧逐本就比小六大不了几岁,两人名义上是掌柜与伙计,相处起来却更多了几分兄弟般的随意,少了那些刻板的规矩。
“得嘞!”小六应得爽快,手脚麻利地给萧逐烧好了热水,又将店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归置了一遍。
最后,他指着货架旁桌子上整齐码放的十匹绸缎,叮嘱道:“掌柜的,那是明天要送到隔壁的第一批货,夏公子订的,我都查验过了,您要有空,最好再亲自确认一遍。”
“嗯。”
小六这才拍拍身上的灰尘,裹紧棉袄,踏着积雪,“吱嘎吱嘎”地离开了。
店铺里彻底安静下来,炭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更反衬出这雪夜的沉寂。
萧逐的目光死死钉在账册令人沮丧的数字上,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越看越气,越算越心寒。起早贪黑,赔尽笑脸,忙忙碌碌整整一年,刨去所有开销,落到自己手里的,竟只有这么点散碎银子?!
一千两黄金……
这得赚到下辈子了吧!不,下下辈子都未必够!
他烦躁地将账本一推,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突然想到老房子里出现的几颗黄金,叹口气,如果它还在的话根本不算什么吧?
这么一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那只与自己相依为命数月,却又在跟着动物集体消失的小宠物;一夜之间荡然无存的牲畜;以及,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巨额订单和神秘气息突然出现的夏公子……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时,簌……簌……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雪落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逐一愣,所有杂念瞬间清空。他站起身,屏住呼吸,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清冷月色与满地雪光交织下,一人身着绛紫色贵袍,缓步而来。衣袂在寒风中微拂,步履从容不迫,仿佛踏着的不是冰冷的积雪,而是云端仙境。
那张面容更是被月色勾勒得清俊难言,如玉如琢,与周身那抹深沉尊贵的绛紫相映,显得气质卓绝,风姿天成,仿佛同这慌乱纷扰的人间隔着一层无形屏障。
是那位夏公子!
萧逐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死死钉向那人的额角发间。
没有!
空空如也!
除了如墨染就的发丝外,那片区域光洁无比,哪里有什么玉白色、弧度优美的小角?!
萧逐猛地眨了眨眼,甚至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几下,再次定睛看去。
依旧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
难道是自己今天看账本看得还不够久?不够投入?还没有达到那种头晕眼花、足以产生离奇幻觉的境界?
艹!就说算账使人神智不清吧!
夏公子应该是没有发现他,自始至终没有朝铺子望过来。萧逐眼睁睁看着那抹尊贵的绛紫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视野里,接着“吱哑”声响,似乎是隔壁的门被推开了。
萧逐无奈地挠挠额角,有点后悔没在丘大夫离开之前让他给自己一针了。
这世道,竟连常理都成了不可靠的玩意儿。
回身蹲在炭盆旁,用火钳在里面细细捣鼓了一阵,将几簇将熄未熄的炭火拨弄得重新亮起些微红光。
做好了与眼前这堆账本决一死战奋战至天亮的觉悟。年关将近,他总得赶在节前弄清楚,这一年忙到头,究竟是略有盈余,还是又白忙活一场。
他重新坐回案前,算盘珠子被他拨弄得噼啪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反倒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哦,应该是银子溜走的声音!
进项、出项、赊账、烂账……一笔笔,一项项,都需要他凝神屏息,反复核对。
同归于尽吧好不好!
“咚!哐当!”
一阵不算剧烈,但持续不断的响动从隔壁传来,将他从头昏脑胀的数字中解救了出来。
萧逐猛地抬起头,极度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烦躁。这大清早的,隔壁在搞什么名堂?丘大夫不是搬走了吗?
他皱着眉,强撑着身躯站起身,走到店门口,带着几分被打断工作的火气,猛地拉开了店门。
只见隔壁药店门口,几个伙计正轻手轻脚地忙碌着,将一盆盆、一簇簇鲜活的花草搬进屋内。
夏公子这么早就开始拾掇铺子了?
也是,据说为了早日腾出这个铺子,额外多付了一百两银子,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倚在门框上望过去,不禁啧啧称奇:那牡丹开得真好,娇艳欲滴、层层叠叠的;那玉兰也不错,清雅绝尘,幽香隐隐;还有那灼灼盛放的山茶,翠叶红花……
虽说自己对花木品种算不上精通,但赏鉴的眼光还是有的。他暗暗点头,不住赞叹。
忽而,一股凛冽却异常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不对吧!
这数九寒天的,泥土都冻得梆硬,会开花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