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贵公子(2)

吉尔平只在老公爵和罗兰佐面前做过自我介绍。今天他有些紧张。

“……我今年二十三岁,在动物园做了五年工。”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手指在抖。他有些慌乱地避开那双绿色的眼睛,就像五年前面对老冯登公爵的时候一样。

我今年十八岁,过去给人家帮工,我什么活都能做,只要管吃住就成。

那是五年前无知的吉尔平。十八岁的吉尔平面对的是四十五岁的老冯登公爵。那男人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绿得很浑浊,像是长满苔藓的死水,浓稠地看不见底。当十八岁的吉尔平看着这双带着死气的绿眼睛慢慢地逼近自己,冷汗从脊背和两腋冒了出来。

一阵头晕目眩,可是勉强坚持住了。做得好,吉尔平暗暗鼓励自己。

“之前我听过爸爸说你的故事,爸爸说他从未见到过和你一样坚韧的年轻人,吃得了苦,干得了重活,手脚麻利,而且从不抱怨。”小少爷笑眯眯道,“因此我很早就想见你了。毕竟能够承担下重活累活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更何况在气候这么湿热的塔岭。你说是吗?你是本地人吗?”

小少爷受过良好的教育,就像所有注重教育的贵族家庭一样。他是阿克兰文化程度最高的一批年轻人之一,头脑里是平等、自由这些观念。因此他尽管知道所有包括人类种族在内的生物学知识,却不会通过肤色或者是外貌贸然评断一个人的出身。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罗兰佐看出他的无措,于是补充道,“吉尔平的父母很早离开他了。”意思是吉尔平真实籍贯无从考证。

小少爷一副了然的笑容。“这不打紧。不管怎样,吉尔平一定是塔岭通,足够做任何一个外地人的向导了。”

就在这时,客厅陷入了一片沉寂。饶是年事已高、饱经风霜的罗兰佐,也显出一丝急躁来。吉尔平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啊!瞧瞧我,总是不知事情轻重缓急。吉尔平日后的生计问题还要商讨呢。是这样的,今早有人给我打来一通电话,说的正是有关我父亲名下这片动物园的事情。”小公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吉尔平抱歉地笑了笑。“是阿克兰邻国一位外交官的来电,他声称早先对父亲的动物园有所耳闻,并且得到了父亲的首肯去动物园观光。我去查阅父亲留下的信件之后,发现他没有撒谎。这也就是说,吉尔平,你的动物园还没有要关停呢。”

吉尔平睁大了眼睛。

“这世界上对动物园感兴趣的人如此之多,真是出乎意料!可惜我上学时并不怎样爱好动物学或是博物学,对这方面也没什么研究。再加上这几天父亲的丧葬事宜,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恐怕这次我不能陪同去。所以,麻烦吉尔平再尽一次动物园向导的职责吧!请不用担心酬劳问题。那位外交官听起来非常期待这次旅行,我想他给的酬劳不会少的。”

吉尔平的呼吸急促起来。小公爵的话引起了他很不好的回忆。对动物园感兴趣的人如此之多,这话没错。要知道过去五年来老公爵从社会各界带来观光的名流数不胜数,有百分之七八十的都爱看残忍的“动物表演”。

所谓的动物表演,就是在动物身上进行一些不人道的虐待行为。吉尔平目睹过的最轻程度的是鞭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明明毫无观赏价值的表演,却能引来名流们的鼓掌喝彩。吉尔平还记得园子里一只动物就是因为到了雨季之后,遍身旧伤复发、流脓,最后活生生痛死的。作为一个正常人,被迫站在一旁配合名流们的观光活动完全是一种折磨。起初吉尔平每天晚上都要躲在香蕉林里呕吐不止,并且屡屡失眠。有时候他会痛哭不止,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因为遭受酷刑而哀嚎的动物们——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变态癖好,而有基本道德良知的普通人,他没有能力保护其中任何一只动物,即便他有一个“管理者”的头衔。

直到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跪在公爵脚下,痛哭流涕地捉住公爵的裤腿,亲吻着他的皮鞋头道:“求求您停手吧!求求您停手吧!”可是甫一抬头,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便使他悚然一惊。随即,下腹部便遭到一记旋风般的狠踢,剧痛袭来,他整个人被踹翻在地。正要勉力坐起时,坚硬的皮鞋头又猛然踏在他胸口。

然而在这之后,他还是被迫站起身来,不顾脸颊上沾着的泥土,继续为宾客们陪笑讲解。

在这没有尽头的黑暗生活里,吉尔平尝试过自杀一次。那天,塞尔达遭受到宾客们的折磨,因为实在支撑不住最终休克倒地。吉尔平几乎陷入了癫狂,并且疯狂地撞击铁栏杆试图自尽。可是当然最终没有成功,因为公爵显然是不允许自己在一众显贵面前失了面子的。

一位声名显赫的歌唱家用他锦缎般美丽的声线吐出了讥笑的话语:

“弗兰克,你的这位向导应当被关在笼子里,不是吗?不然袭击别人该怎么办呢?”

公爵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其余宾客们则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吉尔平被打得吐了血,然后给扔到猪圈里生活了三天三夜。

从猪圈出来后,吉尔平选择沉入麻木的境地。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同情心。无论动物们怎样痛苦地喊叫,他都不再受刺激了。当动物们用哀怨的、带着血丝的双眼盯住他时,他很难再有任何反应,因为任何同情式的回应并不会为现实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他只是机械地做着所有他该做的,打扫,喂食,给动物换药。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五年。五年来他带领无数的名人走过香蕉叶掩映下的白石板路——动物园里唯一洁净的走道,看着动物在混合着枯枝腐叶的泥土里打滚。

他们一个个衣着考究,皮肤光洁,身上带着各种昂贵的坠饰:黄金,宝石,翡翠,总是谈吐得体,就像眼前这位少爷。可谁又知道这些人的面具下掩藏着怎样的内心呢?

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吉尔平感到恶寒。

“嗨,先生,吉尔平先生。”小公爵看着发呆的吉尔平,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们说到斯宾塞先生后天来园子游玩的安排。想必你不会拒绝这次的工作吧。”

吉尔平有些恍惚。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斯宾塞先生?”嘴唇中勉强吐出这个名字,尾音上翘,带着无辜和困惑。

小公爵脸上终于有些不耐的神情,似乎对吉尔平的走神感到不甚满意。“斯宾塞先生,友邦的外交官。我们说到他要做一次动物园观光。”

罗兰佐见吉尔平状态不对,赶忙上前一步回应道:“是的,少爷,吉尔平完全不会拒绝这次的工作。只不过前两天他吹了凉风,因此状态不太好。刚刚或许是有些低血糖……”

“那么,得叫他好好休息一阵。动物园的条件是不是不好呢?趁着斯宾塞先生还有一阵子赶过来,不如这几天叫吉尔平先生待在府里吧。”

“不不,不用这么麻烦。”吉尔平有些惶恐。他想象不出离开动物园两天或是三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习惯了……呆在动物园。”

毫无疑问,小公爵比他的父亲要平易近人得多。见吉尔平拘谨非常,他赶忙喊女仆到了杯热茶过来,甚至亲自端着茶杯凑到了吉尔平跟前。

小公爵二十岁整,不过因为营养好所以体格比吉尔平强健一些,高出吉尔平半个头

“既然受了凉,快喝杯热茶吧。这是我作为主人的不周。”绿色的眼珠原本是盛满了孩子气的、还有些故作大人的仪态,可是此时此刻却纯然是一副习惯了为他人着想的样子。

吉尔平只好小心翼翼地从对面接过茶杯。

“这样,我再重新说一遍也没问题。斯宾塞先生是友邦新任一级外交使节,大概两个月之后到任。他做随员时曾与我父亲在塔岭见过面。度假期间他想要重游故地,并且强调动物园是他必去的目的地。原本商定的时间是后天。不过既然吉尔平先生身体不适,我就让他晚些来,也就是等到吉尔平先生恢复健康,能够胜任这次向导工作之后。”

小公爵走回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拾起一份文件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然后歪着头朝着紧张而瘦弱的黑发青年道:“请原谅我。中午我偶然路过罗兰佐的房间,看见他包了一大堆吃的,正着急忙慌地要出门。我拦住了他,问道:‘客人已经走光了,您要出去干什么呢?’老头子说:‘要给吉尔平送饭……’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当时想:吉尔平一定是个食量惊人的壮汉!可你从外表看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可是叫吉尔平听到了。

不是的,是要分给动物们吃,所以才显得比普通人的饭量要大得多。而且即使是这样,动物们也不都能吃饱呀。吉尔平在心里小声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产生了一种想要主动交谈的念头。这么想着,他试探性地向小公爵看去。

白皙的手拿着米黄色的高级纸张,在上面是那双淡绿色的、水晶样的眼珠,正友善地看着自己。

吉尔平局促地攥紧了衣角,有些语无伦次。“我很少着凉。这并不常见。我的身体很健康,可以劈柴,会爬树。我可以干很多活。”

“事实上,吉尔平先生,我对你过往的工作细节是有些好奇的。嘿,罗兰佐,你可以去休息了!要是没有你的协助,我整个上午都要忙昏头啦。”小公爵挥了挥手,叫老人回屋休息了。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

听到“动物园”三个字,吉尔平脊背汗毛倒立,赶忙灌下一口热茶。

“整个动物园只有你一个人管理吗?”

“不是,当动物们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或者某些特定的时刻,我忙得不可开交时,莽汉会在旁边帮忙。他是个好助手。”

“只有你们两个人?”

“是的。”

“有多大?现在有多少动物在里边?我从没去过那儿。”

“大概三十个斯维士[ 斯维士:阿克兰面积单位。],打扫起来略有些困难,但是动物不多,有四个还活着。”

小公爵有些讶异吉尔平的用词。“还活着?”

吉尔平点点头。“前一年,也就是老爷的密友来的那阵,死去了很多动物。现在算上莽汉的话,一共是四个没错。”

小公爵更加迷惑了。“为什么要算上莽汉?他叫你生气,以至于你要这样诋毁他?还是这纯粹是个玩笑?”

“什么?”

“好吧。”望着双颊泛红、眼神飘忽的吉尔平,小公爵突然后悔自己喝退罗兰佐的决定。“请别紧张。或许他真的惹你生气了,这不重要。你识字吗?”

吉尔平点点头。“我识字。”

“那么,我可以直接把这个交给你啦。”

小公爵将手中的文件递给吉尔平。

这是一份内容简单的文书,上边是一团稍显凌乱的墨水字迹,大概是老公爵临终之际写下的。尽管字迹模糊,但还是保留了最基本的分条陈述。

香蕉林和动物园

1、香蕉林和动物园归属吉尔平管理。

2、我死之后,动物园不再接纳任何没有请柬或者经我授权的人进入,就连冯登家族的成员也不行。

3、斯宾塞是动物园最后一位游客。

4、有任何疑问可找动物管理员吉尔平询问。

其实从吉尔平的视角看,除却第三条,整个文书完全是废纸一张。老公爵生前从来没有给动物园设置专项拨款,只会在吉尔平通过罗兰佐提交一些必要的生存需求时,才会大发慈悲地给几个钱币。如果那个什么斯宾塞先生是“最后一位游客”,那岂不是意味着动物园的结局是掌握在吉尔平手里的吗?

那如果吉尔平就地解散动物园呢?恐怕没什么问题,毕竟老公爵看上去根本不想再管有关动物园的任何事了。

“那么,斯宾塞先生的请柬……”

“你一定要过目么?”

“这是老公爵的要求。”吉尔平有些着急的说道。他知道自己听起来像是弗兰克·冯登的一条狗。哪怕那个人的身体已经冰凉,他吉尔平还是被困在铁笼子里,随时受到某种恐怖的训诫。

小公爵道:“斯宾塞先生到达塔岭之后就会交给你的。到时候罗兰佐送他们到……那个地方去,你只要等在那里就可以。”

显然他是一个绝对诚实的人。从来没到过动物园,也不清楚动物园的具体方位。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小公爵和吉尔平同时开口了。

“吉尔平先生……”

“公爵……”

小公爵开朗地笑了。

“叫我威廉就可以。”

吉尔平有些意外,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威廉先生,请别鞭打我。我实在太好奇了。您为什么不伤心呢?您的父亲才刚刚去世啊。”

“我和爸爸并不亲近。我成长的二十年内,一直跟妈妈在阿克兰生活。我们偶尔通信联络,每年只会在圣诞团聚一下。我知道爸爸在塔岭公务繁忙,所以完全能够理解他。丽萨!请您来一下好吗?茶凉了。”

小公爵扭头挥了挥手,俨然一个小主人的样子。

“塔岭的茶的确有不同于阿克兰的风味。”等穿着塔岭传统民族服饰的丽萨一阵旋风般地换来新的热茶水过后,小公爵举起了那只精致的小茶杯向吉尔平扬了扬。“我是两天前才到这儿的。爸爸的病来得很突然,而且医生对此束手无策。这些天来我接待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都是声称同爸爸交情深厚的。食宿安排、仪式准备、讣告登报,所有的事情都变成我一个人的事情了。自从期末考核过后,我再也没像这样忙碌过!你看,现在我好不容易坐下来歇一阵。”

接下来,他同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吉尔平分享了大学校园里的各种趣事。他风趣健谈,叙述技巧丰富,简直像是带着吉尔平在青春气息洋溢的阿克兰最高学府游览了一圈。除了热烈的倾诉欲之外,吉尔平的反应也持续给他说下去的动力——当他描述着教学楼旁边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樱桃树,吉尔平黑黢黢的大眼睛也会盯着自己,露出一种极为向往的表情。

亚德莱德·威廉姆斯·冯登品学兼优。他各科成绩都很不错,人缘也是难得的好——在这种天才云集的校园里。母亲从小便拿父亲的事迹鼓励他:作为冯登家族的领导者,弗兰克·冯登公爵为阿克兰王室将塔岭治理得井井有条。老师对他倾力教导,认为他有远大前程,同学们对他敬佩不已,希望未来能在他麾下取得一个良好职位。到他成年,父亲将家族戒指当作礼物送给他,另外又从塔岭写了一封长信专程送来。信里列出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最高期待:从容不迫,努力奋斗,最后成为一个合格的总督接班人,为阿克兰皇室的荣耀奉献一生。亚德莱德·威廉姆斯,塔岭的下一任管理者。亚德莱德·威廉姆斯·冯登,弗兰克·冯登的好儿子,冯登家族的骄傲。

“看我说到哪了!让我们回到动物园吧。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愿意将动物园开放给公众呢?”

从长满鲜花与青草的校园里回过神来的吉尔平有些惊愕。难道小公爵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动物园里都干些什么吗?

吉尔平才想起刚刚小公爵的问话。

“为什么要把莽汉算在里面?”

吉尔平胃里一阵翻腾,而小公爵还在滔滔不绝。

“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将动物园藏在香蕉林背后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的问题如此之多。吉尔平先生,您能耐心地解答我的困惑吗?”

小公爵用一种极为尊敬、得体的语气,毫无高傲自持之心地朝吉尔平提出了要求。他希望自己直到现在为止的举止都能够让眼前这个脆弱敏感的青年提供一些安全感,即便他看得出吉尔平还是莫名地紧张。

然而在吉尔平看来,事情已经完全改变了。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个事实——玩弄人性、毫无同情心的老公爵,在塔岭之外给自己孩子建立的是一个完全光明的世界。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的孩子,动物园里关押的一直都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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