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恶女不恶

孟春将晦,檐瓦上覆着厚雪,往日繁华喧闹的京城多了份银白的庄重。

东宫絮玉院内,铜盆中燃着木炭,暖烟缭绕。

书案前坐着个满脸倦意的女子,她厚重的眼袋上浮现出淡淡的乌青色,憔悴尽显。但手上工作不敢有半分懈怠,芊芊玉指挥舞狼毫,行云流水。字迹亦是苍劲有力,撇捺间锐气凌人,丝毫不逊于那些名声大噪的书法家。

女人名唤陶蔻玉,是陶御史家幺子的独女。

那幺子也是个奇人,在仕途显赫时辞官,放弃大好前程,入赘于北方最大的山寨,与那女寨主过上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因此,陶蔻玉本不该出现在皇子妃的候选名单中,但皇后不知从那个江湖神棍口中得知陶蔻玉天生凤命,当即拍案,拟好婚期。

最终,在十八岁那年,陶蔻玉被打包送进王府,成了皇后手下的“花瓶棋子”。

灯盏中的油渐渐见底,陶蔻玉瞥了眼案上所剩无几的文书,方舒了口气。稍作休息,她便拿起下一份文书,刚翻开就瞧见了皇帝特有的龙纹印,方舒缓的眉头此时又拧成了川字。

皇帝让裘子淞年后去奉泽走访民情?他在抽什么疯?

那奉泽是何地?当年率兵谋逆的藩王裘斟的封地!

虽说离平叛已有三年,期间也未曾听闻裘斟有余党继续作祟。但帝王心难测,皇后所处的霍家更有功高盖主之嫌,此事定然不简单。为了裘子淞的安全着想,去奉泽那一趟的人只能是自己。

想到这,陶蔻玉忽然觉得这几日府内怪安静的,定是裘子淞又溜出去玩了。她无声叹了口气,整个人随意往后一靠,指间转动着狼毫,仰头看向身旁的侍女,问道,“立冬,裘子淞人呢?”

“主子您不知道?”立冬迟疑片刻,“五日前,辉王携侧妃出府至今未归。”

“哈?”陶蔻玉把玩狼毫的手忽然一僵,笔尖的墨水“咻”的甩在刚刚批阅完的文书上,“谁准的?”

“您。”

“我准的?”陶蔻玉看向立冬的眼中染上错愕。

朝贺宴在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裘子淞出门的。

立冬也蒙了,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解释道:“但辉王出示的文书上确实有您的章印。”

“我说我没准过,你信吗?”陶蔻玉将笔搁在砚台上,转身扒着靠背,一脸诚恳的望向立冬。

素来沉稳的立冬此时也忍不住“哈”出声,瞳孔猛地放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辉王偷了您的印章!”

陶蔻玉摇摇头,“不止,恐印章还被伪造了。”

真让人头疼,但先下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把裘子淞抓回来,避免出了意外,印章被伪造的事稍后处理也不迟。陶蔻玉叹了口气,手指并揉着太阳穴,吩咐道:“立冬,你带侍卫去西郊把人抓回来。要快。”

“诺,主子。”立冬应声而起,往屋外走去。

待立冬出门,陶蔻玉起身去推开窗户。温室内长期不通风,待久了头昏脑涨,批阅文书的效率也低下,现下推开窗户,屋外凛冽的寒风混杂着絮雪迎面刮来,让陶蔻玉顿时清醒了不少。

伪造印章很容易,但从她屋内拿到样本却难。自小在山寨里长大,陶蔻玉是追踪捕猎一把好手,观察能力和警惕性极强。即使是在大雪天,她也能在雪地上发现猎物的蛛丝马迹,因此有人来盗窃的话,不可能发现不了.....除非,来者不是人。

“偌是如此就真麻烦了。要去麻烦霜序一趟了。”陶蔻玉喃喃道。

三年前,藩王之乱的主谋裘斟不知从哪得知了召唤妖魔的法子,打通并连接了妖、魔、人三界的大门,组建了一支强悍无敌的妖魔军队。

所向披靡,无人能敌。途经之处,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生灵万物共同哀嚎惊动修仙界,宗门大族纷纷现世,镇压或斩杀了多数大妖魔,大门亦被联手封印,但依然有很多小妖魔接二连三的从裂口处偷渡到人间,祸乱四方。至此,人间不少势力见识过了妖魔强大,竟开始私底下招揽妖魔为自己做事。

为了追求的强大,拥有绝对压制其他派别的力量,皇后也曾动心过。

“妖魔素来自由散漫,自负傲慢,岂会真心实意服从弱小的人类的安排,长此以往必成隐患。”这是陶蔻玉当初对皇后说过的原话。

好在皇后听劝,最终选择招揽民间散修,来压制其他派别招揽的妖魔。霜序正是其中一员,虽然她是走后门入的,但是实力不容小觑。

“大多数妖魔们选择入世,无非是想走旁门左道来提升修行速度,可他们往往会忽略因此而带来的因果。”陶蔻玉仰起头看向北边的天空,抬起手接下一簇落雪,她眼神渐渐迷离,回想起了十六岁之前的旧事。

彼时,门外。

第一次敲门未得回应时,小寒便开始担心是不是陶蔻玉出事了,之后又敲了多次门,但依然未得回应,她急了,不顾礼数直接推开了门。落入眼帘的便是让她心脏跳到嗓子眼的一幕。

眼前女子没有本土江南一带士族女儿家的温婉知性。身材高挑修长,肌肤却呈现出病态的白。新月弯眉下是双清冷狭长的柳叶眼,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霜。这种冷艳脱俗的气质,放眼全江游,仅此一人。

但眼下,小寒除了担忧再无其他欣赏赞美的情绪,她迅速抄起一条毛毯就往陶蔻玉身上裹,把半截身子都探出窗口的人拉了回来。

“主子,您现在的身子受不得凉!”

“是小寒啊。”陶蔻玉从惊讶中回神,转身看向那个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心中不由感慨,这小丫头力气越来越大,与她那个文弱的姐姐当真一点不像。

对上小寒紧张兮兮的神情,陶蔻玉无奈揉了揉她那紧皱的眉头,灿然一笑:“你来找我何事?”

“奴婢来送您明日入宫穿的服装。”说罢,小寒才想起此行的正事,匆匆跑回去,捡来刚刚因慌乱而丢弃在地上的衣服,随后昂首得意地展示,“明晚的朝贺宴,主子您绝对艳压四方。”

“小寒。”陶蔻玉摇头轻笑,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这种时候,你的词汇量倒是广。”

明晚要是真把后宫各位娘娘,和其他大官的夫人比下去了,其他派别的政敌肯定会死咬着这件事,以奢靡、不孝之罪掺她一摞高的奏折。

“小寒实话实说嘛。”措不及防受了一击,小寒闷闷地撇了撇嘴,嘟囔道:“主子就算只穿破布麻袋都是全江游最漂亮的。”

“就你嘴甜。行了,衣服放这。去厨房看看晚膳准备的怎么样了。”

“是。”

看着小寒渐渐远去的身影,陶蔻玉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陶蔻玉很高兴小寒长成了与她那处处小心,不形于色的姐姐截然不同的样子,但活在旋涡口处的人,注定不能活得这般直爽。自己护不了她一辈子,陶蔻玉叹了口气,坐回案前开始处理剩下的文书,顺道修了封书给霜序。这信纸是用迷榖树制程的,用带有灵力的火焰燃烧,便可以送到心之所想的人身边。

陶蔻玉右手拿起信,左手汇聚灵力生火,但半盏茶的功夫后,掌间仅有一缕微弱的火焰。

“果然还是如此吗?”陶蔻玉调动全身的灵力,此时她本就惨白的脸更白,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打湿了鬓发,她轻喘着气,就着小火苗把信送了出去。

待到夕阳西下,白皑皑的雪地被渡上金黄的余晖,门口处终于传来了立冬的声音。

“主子,是我立冬。”

闻声,陶蔻玉放下手头的工作,缓缓舒展开身体,懒洋洋嗯了一声,“进。”

得到允肯,立冬几乎是夺门而入,冰雪严寒里,她绯红的脸颊上挂着黄豆大小的汗珠,气喘吁吁道:“主子,辉王和侧妃不在西郊。”

“哈?”陶蔻玉听后顿觉脑袋一大,她给立冬倒了杯热水,招呼人先坐下歇息。

不在西郊,那在哪?总不可能已经被政敌五花大绑了吧?

呼,迟早被裘子淞气死。

一盏茶时间后,见立冬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陶蔻玉拿出宫牌交于立冬:“你入宫去告诉皇后娘娘裘子淞失踪了。切记不要被别人发觉王府出了事。”

“好。”

次日,丫鬟冬至领着一众小丫鬟进屋,帮她洗漱上妆。

墨发沿白缝中分,两侧前发各盘一鬟垂至肩上,头顶分发梳一髻,戴嵌玉镂金华胜,斜插两白玉琼花对簪,后发对称分从小到大四鬟依次扎入主辫,细线捆绑收尾。

白粉敷脸,面如凝脂;胭脂轻施,冷艳清雅。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此女只应天上有。

整个妆造完成时,天已近亮,顾不得用早膳,陶蔻玉让丫鬟服侍自己穿上厚重的宫服。

待一切收拾妥当,陶蔻玉突然发现裘燕辞还没来。

“冬至,辞儿呢?”

这孩子平日里最爱粘着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赖在她身边,今怎却还没来。

“主子,小公子在这。”

陶蔻玉闻声朝门外看去,只见雪地里一个侍女正抱着个孩童狂奔。

“大雪慢点,都别摔了。”瞧着这着急忙慌的两人,陶蔻玉无奈摇头,嘴角漾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娘亲!”穿的厚重的小团子从大雪怀中蹦下,一头撞到陶蔻玉的腿上。

“诶。”陶蔻玉将小团子抱起,一眼便注意到他眼中的血丝:“小辞,昨晚又熬夜温书了?”

裘燕辞他生母去的早,年仅两岁就被过继在她膝下。初来时,瘦的脸颊凹陷,全身上下没几两肉,陶蔻玉每天让厨房用各种营养补品熬糊糊给他吃。养到如今五岁,终于是肉嘟嘟的。唯一让人担忧的点就是这孩子读书太用功了。

“娘亲。”裘燕辞整个人贴在她身上,撒娇道:“我亥正就熄灯睡了。”

“那以后戌正就睡。”说着,陶蔻玉轻轻掐了下他肉乎乎的脸蛋。

“亥初可以吗,娘亲。”裘燕辞假装吃痛的哼唧一声,捂着白净的脸颊,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向陶蔻玉。

“不行。”陶蔻玉毫不留情的回绝。

到底是没休息好,上车后没一会裘燕辞就枕在她腿上睡着了。

瞧着孩子安详的睡颜,陶蔻玉也合上眼养神,思索起今晚的事。

这场朝贺宴上尽是勋贵及其家眷,各皇子的一言一行关乎到他们来日的站队,决不能有差池,想到这,陶蔻玉心中暗自攥紧拳头。

要是裘子淞今晚在胡乱,她绝对让人把他绑了丢巷子里打一顿。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思绪被打断的陶蔻玉不悦地睁开眼。膝上的裘燕辞没被吵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来着何人,宫中重地还不下车面检搜身。”宫门口年轻的侍卫拦下马车,厉声道。

“大胆,这是可是辉王妃的马车。”随行的小寒上前护在马车前方,叉着腰,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年轻侍卫张口正要说话,就被一脚用力的踹倒在地,他爬起身,看清来人之后愣住了:“蒋大人......”

“还能认得我哈。”蒋海气不打一处来,又给那侍卫补了一脚,“让你起来了吗!给我老实趴着,竟然冲撞辉王妃!”

“回王肥?”年轻侍卫头朝下扎进雪中,吐词含糊。

“还请辉王妃恕罪,这是新来的侍卫,回头我一定好生管教。”蒋海在教训完侍卫后,上前毕恭毕敬地行叉手礼,话语中带有微不可察的颤音。

闻言,年轻侍卫把头从雪地里拔出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平日严厉的上司。

身为九卿之一的卫尉,蒋大人居然在讨好面前马车里的主!年轻侍卫使劲搓了搓眼,多希望此刻是他的幻觉。

“新来的?”陶蔻玉的轻笑声自帘后传来,慵懒又傲慢,听得蒋海心头又是一颤。

那些血淋淋的日子仿若昨日——

藩王领着妖魔大军攻入皇城,杀得众人措手不及。皇城南军、北军相继战败,西郊戍军中计受阻,蒋海领着宫中的残兵败柳顽强挣扎。

但凡人之躯岂能战胜那些妖魔?

在四年前那场叛乱中,他险些葬送于妖魔之口,就在那千钧一发之刻,一枚铁箭破空而来,刺穿了那妖兽的脑袋,血花四溅,他向马蹄来声处看去。

马背上的女子眼神锐利如鹰,手持长弓,拉满弦,三箭齐发竟又是无空!

“簌——”更多的妖魔应声倒地。

有不少妖魔试图企图袭击,但都被她反手投箭直接射穿。妖魔的血飞溅在她病态白的脸上,给那张本就惊艳的脸上增添几分妖冶。宛若杀神降世,单凭一己之力屠了大半的妖魔。

“那这小侍卫。”陶蔻玉正欲坐稳恶毒的人设,不料一阵飕飕的寒风从帘缝间袭来,冻得骨头疼,她倒吸口凉气,剩下半句到嘴的话硬是给咽了回去。

“辉王妃?”听见话语戛然而止,蒋海心中生疑,正欲抬头查看。

“这次便算了,不过以后,我不希望以后再听你用这种借口来搪塞我。”陶蔻玉将怀中的手炉抱紧,直至感受到丝热意才慢慢松开。

“是是是。放行!不要误了辉王妃的事。”蒋海终于松了口气,踢了脚趴在一旁愣住的年轻侍卫,“还不快起来。”

见马车渐行渐远,蒋海把年轻的侍卫喊到一旁,揪着他耳朵道:“欸,你个完犊玩意,辉王妃的轿都敢拦,吃豹子胆了哈?”

年轻侍卫疼的龇牙咧嘴:“她不归一届妇孺,而且我听说辉王宠爱的另有其。”

“嘘。”蒋海急忙捂住他的嘴,四处张望确定没他人,才小声道:“闭嘴吧你个二愣子,辉王府管事的从来都不是辉王......”

车轱辘在雪地上滚动,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马车“吱呀吱呀”的向宫中更深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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