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一位是我家二少爷,一位是我家表小姐,也是云城的少主。”鬼一介绍道。
“真像!”忘尘使劲地两手相交,想要控制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唇齿哆嗦地道,“这两个孩子真像他们的父母。原来你们都活着,都活着。”
“怎么?让你失望了吗?”鬼一讽刺道。
“我已无所谓失望与希望。”忘尘尽力抚平心绪,“只是不知鬼师兄今日前来有何目的。”
鬼一道:“放心,这次纯属是两个孩子贪玩,不会发生你心里不想的事情。”
忘尘低了头朝地上看去,只暗暗地苦笑,不说话。隔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邀请道:“既然来了,还请三位进屋坐坐。今天舍弟成亲,刚才丫鬟给我送来的酒菜还没有动,正好可以用来招待三位。”
这种情形下,白予恪和云霁不敢做主,再加上看鬼一冷冷的态度,更是不敢吱声,却不料鬼一应道:“今日叶庄主大喜,这杯喜酒我们喝了。”
忘尘侧身颔首,将手一让,把三位客人领进屋。屋内阔朗,陈设典雅古朴,东边是卧室,西面是书房,均没有用门墙隔断,中间只以两张编织略疏的湘帘隔着。进了屋,鬼一目不斜视,斗篷下的双眼盯着忘尘的一举一动不放。“三位先坐。”忘尘将小桃带来的食盒收好,又掀帘进入书房,从柜子里找出三只汝窑青瓷杯,还有三双雕纹象牙筷,原是叶浩远叫人送来给她住的园子增添点烟火气儿,不料今日竟被派上了用场。
“我这儿不常来人,东西也都不足,各位就将就些吧!”说着,用茶水洗了杯箸后,先给两位小客人把酒斟上。白予恪在多宝斋见多了好东西,这瓷杯牙箸,他一看一摸就知道不是凡品,特别是象牙筷的头顶还雕了一圈如意纹,以白银镶嵌,那是用来试毒的。
“鬼师兄是喝酒还是喝茶?”忘尘问道。
“酒。”鬼一道。
忘尘给鬼一满上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也不急着入座,站着将酒杯举起,“鬼师兄,这第一杯酒,忘尘先敬阁主,谢阁主当年救命和收留之恩。”说完向北方遥拜后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对着鬼一道:“这第二杯酒,忘尘敬鬼师兄,谢师兄当年教导之恩。”
鬼一豪爽,既是被敬酒,他也当即饮下此杯。
“这第三杯酒,”忘尘握杯怅然,竟不知该说什么。
鬼一替她说道:“这第三杯酒该敬你自己。”
“对,师兄说的是,我是该敬我自己。”忘尘道。
三杯敬酒过后,忘尘方入了座,“三位请别客气。”
白予恪和云霁在叶家庄花园的喜宴上已经吃过一顿,现在还不觉得饿,只偶尔动筷夹点菜入口,算是对主人的尊敬。反观鬼一,倒是吃喝畅快。
“我记得鬼师兄以前是不喝酒的。”忘尘道。
“以前是怕酒令智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光我喝酒,阁主也喝。”
“阁主他怎么样了?”忘尘问的时候,眼睛瞟向白予恪,仿佛是想透过他在看他的父亲。
“老爷他很好。”鬼一回答的时候改了称呼,“只是二少爷顽皮,喜欢胡闹,常惹得老爷生气。”
“我哪有?”白予恪脱口而出道,急着为自己辩解,“是我爹管得太严了。”
“你要是不喜欢胡闹,怎么会偷跑到叶庄主的喜宴上?”
“叶庄主名声在外,听闻他今天成亲,我只是好奇想过来看看他的风采。”
忘尘微笑,眼角的细纹给她添了几分慈爱,“二少爷真像阁主。今天浩远娶亲,真希望弟妹能给叶家多生几个孩子,庄里多几个孩子也欢快些。”
白予恪被说心里暖暖的,本想再多谈几句,却瞥见旁边的云霁一声不吭,似是充耳不闻酒桌上的谈话,食指时而绕着酒杯杯口画圈,时而在杯沿击节,杯里的酒丝毫未动,上面还浮了一层薄冰。
想必是表姐先前在喜宴上吃得太饱,现在没事干就拿杯里的酒水玩。白予恪不管她,给自己夹了一个鹌鹑蛋来吃,却不想自己夹菜工夫不佳,蛋还没到嘴里就从两根筷子间滑落到了地上。白予恪知道东西掉了地上就不能再吃了,但还是本能地往桌底下看去。
鹌鹑蛋滚落的位置没找到,白予恪却发现了桌底下另一番的情形。与他对坐的忘尘一只手死死地揪住膝上的衣裙,指骨嶙峋,像是要把自己的裙子揪出个洞来;在他左侧的云霁,台面上是在玩酒杯酒水,桌底下的那只手里竟也捻转着三枚如绣花针般粗细的冰针;坐他右侧的鬼一更是一只手按在长剑上,剑身已从鞘里出了半寸出来。
“二少爷,掉了地上脏,不要找了。”忘尘伸手给白予恪夹过去一个鹌鹑蛋,放到他碗里。白予恪从桌底下抬起头来,向忘尘说了声谢,看她面上神态自若,与她桌底下的纠结截然不同。或许是鬼一和云霁发现了什么异样,两人才那么戒备。
这桌酒菜本是给忘尘一个人准备的,分量不多,四人吃饮,一会儿就壶干碗尽,实际上,基本就鬼一一个人在吃,其他人很少动筷。鬼一酒足饭饱,用袖子抹了嘴,“吃饱了,多谢款待。”说着,站起身来,“今夜来贵庄实是意外,叨扰了。”白予恪和云霁一听,也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心想这是要离开的节奏了。
忘尘坐着未动,“鬼师兄,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嗯。”鬼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之前接住的三枚竹叶镖,将它们拿在手中左右转动,细细端倪,“这三枚竹叶镖应该是十几年前我给你的那三枚,我记得那一次铸出来的飞镖都不完美,头上有些小裂痕。没想到你现在还留着。”
“影阁留给我能念想的东西不多了,这三枚竹叶镖我一直舍不得丢掉,只是这飞镖是银铸的,时间久了总免不了变色。”不知是身上剧烈的疼痛,还是想起过往引出的伤感,温热的泪水在忘尘眼眶里盈满,低落到脸上,滚烫得她全身打颤。
即使变了颜色,三枚竹叶镖在烛光下依旧银光闪烁。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闪而过的光影透过没闭拢的纱窗射到了外面的竹林间,顷刻间,一批人破门而入。鬼一怕是庄里其他人发现了他们,拔出长剑,并迅速将白予恪和云霁掩在身后,然而突然闯进来的人却把刀架在了忘尘的脖子上。
“少主,”赏冬叫道,“二少爷,鬼爷,你们没事吧?”
“赏冬,你们这是干什么?”云霁环顾这一屋子的云城暗卫,说道。
赏冬道:“属下们在外面,看见屋子里似有刀光剑影,怕少主有危险,情急之下才闯进来的。”
鬼一还剑入鞘,把手里的三枚竹叶镖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你们看见的刀光剑影就是这个!”
赏冬等人这才知道原来是误会,但还是由云霁开了口,暗卫才放开忘尘。临走前,忘尘告知他们这后山还有一条下山的路,从那条路出去可以不用经过叶家庄。
离开竹园,白予恪问赏冬道:“那园子里有阵法,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只不过是个简单的小阵,我小时候在随格长老那儿学过一点浅显的易学,虽看不懂深奥复杂的奇门阵法,但这种简单的还是能应付的。”赏冬道。
白予恪悻悻,沿路随手摘了一根细竹枝,捏在手里胡乱挥舞。
“鬼一叔,”这条路是由碎石累成的,久未有人踩,很是隐蔽,有些地方有大石横亘,有些地方是一洼小水潭,很不好走,云霁一边走一边低头仔细看路,“忘尘既然原本是叶家庄的大小姐,她为什么说叶家大小姐已经死了,还有为什么舅舅要收留她?”
“她也是个可怜人。”鬼一叹道,“年轻的时候因为心善救了几个来到杭州逃难的人,那几个难民看她穿戴不俗竟反过来绑架了她,要叶家庄拿钱来赎人,人最后是被赎回来了,可那会儿她虽未出阁,却早已定下了婚约,与她定亲的那户人家因她这段经历怀疑她的名节想悔婚,再加上旁人的非议,她最后选择一个人跑到山林里上吊自杀。”
“结果她没有死,被舅舅意外救下后就留在了影阁。”云霁道,“是这样吗?”
“鬼一,忘尘以前的遭遇是这样的吗?”白予恪道,“我怎么觉得她身上还隐藏了其他的一些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若真是自杀后被救,叶家庄的墓园里怎么还会有她的墓碑,她为什么不喜欢当自己是叶家大小姐,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后山?”
鬼一道:“刚才我说的只是世人口中流传的版本。”
“哦?果然另有隐情!”白予恪为自己的聪明判断自鸣得意,向鬼一追问真相。
“被绑架是真,被悔婚也是真,只是自杀是假的。事实是叶老庄主觉得这个女儿辱没了家风,狠心地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毒药置她于死地,一了百了,对外还谎称是女儿忍受不了流言蜚语才自杀的,就连丧事也是草草办的。结果老天没有遂叶老庄主的愿,叶小姐没有死,她进棺材的时候还有气儿。我和阁主那时正好路过出殡的队伍,听到棺材里有声音就出手把她救了出来。她说她不愿意再回家,阁主就收留她进了影阁。”
“原来如此。有这么狠心的父亲,怪不得忘尘不愿意做回叶家大小姐。可是,她后来怎么还是回到了这里?我总觉得她时不时偷朝我看,她好像对我爹有情。”白予恪脸上露出莫名的狡黠笑容,“鬼一,若我猜的没错,影阁的大火与忘尘有关,是吗?”
“二少爷,”鬼一脸色苍白,心里反复掂掇了几遍,才艰难地坦白说,“不错,确实有关。其实当时影阁被烧毁之后,阁主并没有派人查,他原本为了夫人就有退隐之意,于是就顺水推舟,让江湖中人以为影阁覆灭,白宇已死。只是我们这些影阁旧人,一直都对那场大火耿耿于怀,背着阁主查探,发现在大火中失踪的忘尘没有死,她与叶浩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联系上了,两人合谋灭了影阁,给他们父亲报仇,可能同时也给意在给叶浩远扫除江湖阻碍。”
“什么?”白予恪讶异,“叶老庄主是影阁所杀?”
既已说了这么多,鬼一也没有必要再有所隐瞒,“对,而且是我亲手所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有人出钱请影阁杀人而已。”鬼一口气淡淡,“二少爷别太惊讶,也别急着责难。影阁的所作所为虽然不光彩,但也有其原则。叶青魁只不过是个伪善的商人,杀了就杀了。”
“你杀了忘尘和叶庄主的父亲,他们两个后来又合伙放了把火灭了影阁,那我……”白予恪心里渐渐急躁起来,手里的竹枝快被他弯成了一个月弧。
鬼一即使阻止白予恪将自己代入这场恩怨中,“二少爷,因果只要一次就够了,不必周而复始。老爷不让你和大少爷学武,就是为了不想让你们卷入江湖纷争。”
云霁亦在旁劝慰道:“是啊,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要是再纠结,就枉费舅舅一番苦心了。”
白予恪恍然,“对,这些都与我无关。”
快走下山的时候,云霁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行泱叔呢?你们不是说他在后面吗?我们都下山了,他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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