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儿,你坐下。”蒙夫人道,“告诉你多少遍了,遇事要沉稳,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你再仔细朝那边看看,你看那群鸬鹚是朝哪个方向游的。”
薛杨没有坐下,站在船中央往鸬鹚洲的方向眺望去,又是一阵愕然。那群黑色鸬鹚确实是拉着小洲在移动,但移动的方向好像是朝他们这边过来的,似乎是想要和他们这条小船会合。
蒙夫人眼神晶亮,气定神闲地又道:“别说是骆秀士没想跑,就算是想跑,他那么大一座人工浮岛,就凭那些水鸟拉动,能移的有多快?平日里说你性情莽撞,遇事欠思考,你还不喜欢听。这会儿可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弄出丑来!”蒙夫人故意把话说得不好听,就是想借机教育一下这个年轻人,压一压他的气焰。
薛杨虽性情狂傲,但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自知言行欠妥,扁扁嘴,难得拉下脸来,弯了弯腰低声道:“夫人说的是。”谢溯、海月等人与他不熟,只觉得是旁观了一次长辈教训晚辈。倒是蒙翦,一面站着注意小船的行速,一面不动声色地多看了薛杨两眼。
天空中的湖蚋旋柱已越转越散,几根巨柱都快散了形,只是落到水里的黑色小尸体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混在湖水的泡沫里,跟着波浪一起一伏。
距离鸬鹚洲快七八丈距离时,浮岛前拉洲的那群鸬鹚像是知道完成了使命,哗啦啦地全丢了口中的绳索,欢脱地四散开,有些一头钻到水里去捕鱼,有些跳上浮岛摇头晃身地抖索掉身上的水渍,还有些展开翅膀沿着水面低飞了开去。
最后的这段水路,蒙翦已不再使力,但也没有再坐下,负手站直了身子,等着与那人相见。
鸬鹚洲与小船相碰后又弹开,船上的人俱是一震,身子前后晃倾。裴鱼儿手脚利索,一放下船桨就拾起甲板上的铁锚抛到对面的浮岛上,接着一个大跨步跳到对岸,拉动绳索将小船靠得更近些,“诸位上岸吧,小心点。”
薛杨嫌走在前头的人动作慢,直接一个跃身翻过众人落在鸬鹚洲上。靳照是最后上岸的,原本裴鱼儿想跳回到船上,把舱底的一块木跳板取出来,搁在小船和浮岛之间。靳照先谢过他的好意,摆摆手微笑道:“小兄弟别麻烦了,我过的去。”说着,两根拐杖轻轻一点地,整个人便借力去了对岸。
裴鱼儿目瞪口呆之余,脱口而出道:“靳当家功夫真好!”
靳照回首向他笑了笑,“谢小兄弟夸奖。”接着又是一步一挪地跟上前面一行人。
“原来这就是天下闻名的鸬鹚洲!”谢溯两眼放光地环顾岛上种种,只见绿草遍地,矮树环绕,草丛中还栖息着几只油光水滑的黑鸬鹚,鸬鹚脖子细长,左右转动时那双黑晶晶的小圆眼也跟着转,见岛上有客人来,其中几只怕生的震动翅膀扑通一声跳回了水里。
众人脚踩在浮岛上,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春日里雨后绵软的田埂上。谢溯脚尖蹭进草丛里,又踢了几脚,才发觉脚下的绿草是空心苋,这种植物只要根在水里就极易养活,繁殖起来也快。这么厚厚一层,细细的根茎盘根错节,根本辨不清哪根是哪根。谢溯收回脚,抬起头,觉得眼前这座浮岛新奇极了,像是在一个绮丽的梦中,看得他眼睛一刻都不敢眨,“这座浮岛上竟然种了这么多桃树!”岛上的桃树比一般人家种植得更加低矮,还没有人的个头高,此时正值盛夏,桃花落尽,桃叶茂密,挂在枝上的桃子个头很小,而且都是青果,没有一个成熟的。
蒙翦和蒙夫人相互看了一眼,蒙夫人还摸了一个树上的果子,但没有采下,“好好的桃树这么个种法,难怪养得不好。”
蒙翦道:“能养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薛杨的高叫把恍惚中的几人拉回了现实,“穷秀才快出来!有贵客来还不知道出来迎接,难道叫几只你的畜生在门口迎我们吗?”
谢溯虽侧目不悦,恼这人太过狂傲,没有半点为客之道,但其实心里也极想瞧瞧骆秀士的真面目。
没有听到主人的回应,只是栖息在小桃林间的鸬鹚纷纷飞退两边。这片半亩都不到的桃林中间没有一条小路,或许有小路,只是他们没有看出来而已。随着鸬鹚的退避,林后走出来一位年轻的青衫文士,彬彬有礼地向来的诸人作揖道:“有失远迎,还请几位贵客见谅。”
“你就是骆秀士?”谢溯问道。
“对,我就是。”骆秀士眼睛一闭一阖,淡淡笑道。
不仅谢溯震惊哑然,海月、靳照亦是觉得不可置信,按照传闻中的描述,骆秀士应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即使养生得道,也不应像他这样年轻。眼前这位文士眉清目秀,笑的时候脸上不显一丝皱纹,头上更是不见一丝华发,除了举止间透着一股老诚,其面目丝毫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人。
“好久不见了。”蒙翦开口道。
骆秀士躬身敛容,朝着白发夫妇又是一揖,“将军,夫人。”
蒙翦负手站立,昂首道:“请我们进去坐坐吧!”
“是。”骆秀士低了头,领客人穿过小桃林。
谢溯跟在后面,挨着海月悄声道:“原来他们几个认识?这骆秀士既然能耐那么大,怎么见了这三个像是奴才见了主子一样。”
海月把他靠得太近的脑袋一手推开,低声斥道:“在别人家地盘上别乱嚼舌根。”
骆秀士的这间木屋显然是一个人居住的地方,没有太多讲究,屋子不大,没有会客的厅堂,卧室和书房是相连的,看这家具陈设或许主人压根就没有分卧室与书房,四壁全是木架,架子上堆满了书籍卷宗,最底层的还是成卷的竹简。
屋内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案,骆秀士道:“屋内简陋,还请几位将就一下。我就一个人居住,连招待几位的杯碗都没有。”虽是致歉,但他脸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和惭愧,只是很平常地在说一个事实罢了。天下间找骆秀士询问解惑的何止他们几个,难道对之前来的人,他也是这么招待的?谢溯不禁想到今天早上来这里的晁轸之。
蒙翦道:“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来喝茶的。”
骆秀士道:“是,我知道。我掐算着过日子,想想公子也该派人来找我了。”
“哈,你还知道!”薛杨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几案上,“既然知道我们来,那就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当年公子好心救了你一命,你却居心叵测拿了公子的青鱼宝戒,在这太湖上装了这么多年神仙!”
骆秀士道:“多年未见,薛兄的脾气一点都没变。”
又是他们那位“公子”,若是那位公子十几年前救过骆秀士一命,那他现在岂不是也该有四十岁了。谢溯再次犯疑起来,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他敢打赌,这位蒙将军绝对没有在当今朝廷任职,那位公子也绝对不会是某位王公贵族。刚才薛杨口中提到的青鱼宝戒,谢溯不由自主地瞄向骆秀士的双手,只见他左手中指上真的带着一枚泛着银光的戒指,那戒指模样奇特,上面的鱼鳞和鱼鳍纹理清晰异常,像是一条弯了个背的青鱼。但这戒指更神奇的是,旁人只要多看上两眼,就会觉得晕眩,能看到戒指的三重叠影。
薛杨哼了一身,冷笑道:“少拉近乎,谁和你称兄道弟?”
“杨儿,不得无礼。”蒙翦道,但他的炯炯目光气势更盛,全部定在骆秀士身上,只等着他的回答。
骆秀士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年轻气盛的薛杨,“也对,薛兄深得公子信任,不然公子当年怎么会轻易将青鱼宝戒借到你手里用?”
显然这句话戳到了薛杨的痛处,身未动,一巴掌将木案拍了个震山响,“你……”但到底没把满腔怒火转化成语言骂出口。
骆秀士笑意盈盈,扫了一眼海月和靳照,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才道:“我当初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现在物主都到面前了,没有不还的道理。只是这里还有专门而来的客人,还请将军和夫人宽限片刻,等我回了这两位客人,定把青鱼宝戒双手奉上。”
没等蒙翦开口,蒙夫人抢先道:“你既有未了的事情没办,那就赶紧办。我们虽时间紧迫,但还等得及你回答这几位客人的问题。”说完,暗中抚了抚蒙翦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
骆秀士见蒙翦不再多话,便知他同意了自己的请求,拱手道:“多谢将军、夫人体谅。”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此刻即使容得下他们几个,但也太过拥挤,而且一般人询问的问题都回是比较私人的,不想让别人听见。骆秀士对此了然,提议去到屋外。其实想问问题的只是海月和靳照,两人本想相互谦让一番,却不料骆秀士直接先请了靳照到屋外的桃树旁,踏出门槛前,请海月稍作等待。
“靳当家想问的可是三个人的下落?”到了屋外,骆秀士也不等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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