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雾气在他们的头发、睫毛、脸上凝结成了一颗一颗细小的水珠,水雾清凉,但是没能让谢溯的心静下来。他们在湖上漂泊多久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们追逐着远处传来的号角与鼓声,可是声音时断时续,更像是在移动。
海月凝神细听后说道:“这鼓声好像不只是一个方向来的!”
谢溯当时笑她是千里耳,“不管从哪边传来,反正我们追着号角和鼓声就对了。”可是这场对声音的追逐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简单,他们手里虽然有竹篙,但是湖上有风,风推水波,水波推洲。当远处的号角与鼓声响起时,他们可以循声而去,一旦声音止住,他们即使还不停地撑竹篙,但也极容易错失方向。
四周很安静,浮岛停在一片不知道方位的水域,月色星光灯火,什么都没有,黑夜和白雾形成了一个奇妙得让人心生恐惧绝望的组合。骆秀士给他们的火把是单纯的一根木棍点燃的,头上没有浸过松树油,不到一刻就成了一根烫手的短火棍,趁还没烧到手之前,他们只能把最后的光明按进水里扼杀掉,微弱的火光触水发出呲呲声,灭了。
火光熄灭的时候,谢溯心里的那团光明和希望也熄灭了。他在心里大骂骆秀士为什么把罗盘给了别人,从鸬鹚洲到鼋头渚,才多远的距离,当时天还没有黑,他们有熟悉这条水路的裴鱼儿,哪用得着罗盘?因为有海月在,他只是在黑暗中嘴唇一动一动地默念,并没有骂出声音来,有时候情绪一激动,牙齿都快咬碎了。骂到词穷,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了。平静后才肯承认最该骂的其实是自己。
他们脚下只有一方小小的浮岛,左右前后踏不出五步。谢溯平躺在浮岛之上,两手叠在脑后,双眼闭着,若真能睡着就好了,最好一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蓝天白云、沙鸥高飞。可是他们落进的是一个黑暗深渊,无穷无尽的黑暗已经裹住了他们的身体,现在正一寸一寸地吞噬他们的内心。黑夜好漫长,若大雾不再散去,若明天的太阳不再升起,若太阳不再升起……
“不!”谢溯尖叫,满头大汗地惊坐起来,额头上一片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雾气凝结成的水珠,有一滴还流到了他眼睛里,又酸又疼。
海月被他的惊叫吓了一跳,手里的竹篙也跟着一抖,“你做噩梦了?”
谢溯以肘撑膝,不住地揉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海月将竹篙横放在浮岛上,小心地挪了两步。
“不用担心,我没事。”谢溯闷声道。
海月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将身后背着的琴放到前面来,安置在腿上,隔着琴囊的绣花布,可以触摸到一根一根紧绷的琴弦。她抬头仰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期待明天升起的太阳能赶走黑暗,驱开浓雾,“今夜很慢长,要么我们继续追着声音深入湖中,要么我们就在这里等到明天天亮。你看,你选哪一样?”
谢溯把另一条腿也屈起,没说话,不知是在沉思,还是还没有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你若不回答,我们就停在这里了。”海月道,“虽然不撑竹篙,但是还会随波逐流,我们就看看到了明天,我们会漂到哪里。”
“不,”谢溯反对,“待会儿还会有号角和鼓声出现,我们继续追,我就不信追不上他们的战船!”
“我们已经追了好几个时辰了。”海月叹道,蓦地话锋一转,再一次提起先前说到过的一个问题,“那号角和鼓声时有时无,极有规律。我们循声追了这么久也没找到晁将军的战船,你知道晁将军意欲何为吗?”
谢溯道:“本来我也是一头雾水,后来听得多了也就想通了。这片湖现在就是一间很大的黑屋子,我们看不见,晁大哥他们看不见,水盗也看不见。所以晁大哥就以声音为讯号,与同行的船只保持联络。”晁轸之的足智多谋他是知道的,这位儒将最擅长的就是以智取胜,可毕竟不知详细的作战方略,他也只能仅仅想到这里。
暗黑中,海月咯咯地笑了起来,即有无奈也有自嘲,起先她还对谢溯的意志不坚冷嘲热讽,其实后来渐渐地她也陷入了烦躁,开始心生后悔。被黑暗吞噬的又何止他谢溯一个人?
“你笑什么?”谢溯问道。
“我笑……”话未完,远处又有号角和鼓声传来了。两人的精神立即为之一振,什么话也不必再说,谢溯手快,人还没站起来,先抓了竹篙就插入水中使劲一撑,然后才从地上爬起来。
海月催促道:“撑快点,上一回我们听到的声音感觉已经很接近他们的船了,他们船上肯定有灯火,我们加把劲,可能很快就可以看到船了!”
不用说,谢溯已使出浑身解数。他撑竹篙,海月辨声音,有时候出言给他纠正方向。
角声震耳,鼓点如急雨落盘,真的快接近了!谢溯越听越兴奋,可就在这时,声音又一次戛然而止。两人掩不住满心的失望和落寞。谢溯更是气得想把竹篙往湖里一扔,好在理智尚存,没有真的这么干。
这次的号角和鼓声持续的时间似乎没有之前的那么长,海月心里正狐疑,忽见前方有动静,叫道:“快看,那边有光!”
谢溯不知海月指的是哪个方向,直呼:“哪儿?哪儿呢?”在方寸之地团团转了一圈,才看清楚光源的方向,高兴之余,向那个方向大声喊道:“哎——”才刚喊出一个字,便被海月紧抓住手臂,“先别叫!还不知道是不是晁将军的船。”
谢溯忙捂住嘴,小声道:“你说的对。我刚才是太兴奋了。”
两人正忐忑那船上的人是敌是友,只见夜雾中的那团暖黄光晕越晃越明显,船只推开重重波浪划过来,咕咚咕咚的水波声越来越响,到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清那是只乌蓬小船。
“哎……”站在船头的是一个短打装束的男子,半躬着腰,手里端着一盏油灯,“那边是不是有人?”
谢溯低声道:“被发现了,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士兵。”
灯火如豆,依稀可以瞄见小船的甲板上堆着一张渔网,海月道:“看起来像是渔民。”
小船一摇一晃,转眼间就与浮岛相隔只有半丈,那端了灯盏的渔民轻声地哎哟了一下,叫道:“真的有人!老李,这儿有两个人。”
在船尾划船的人哈腰钻过黑洞洞的乌蓬,那人又瘦又高,比掌灯的那位高出一个头多,“两位是?”
谢溯壮着胆子往前跨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想将这两人打量清楚,可是只能看清那两人一高一矮,皆是一身短打,矮个的那人一直半弯着腰,可能是个驼背。“我们白天的时候来游湖,不想后来湖上起了大雾,迷路了回不了岸。”谢溯随便扯了个谎回他们,接着问道,“两位是附近的渔民吗?”
矮个的说道:“对,我们两个是沈家村的渔民。为了捕几条大鱼把时间都给忘了,也是因为湖上的大雾,才耽搁到现在,本来想这雾来的快可能去的也快,不过看这情形恐怕今夜是不会散的了。”
“两位大爷,你们这是要会村里去吗?”谢溯道。
“不回去我家里老娘要担心了。”矮个的说道,“两位应该听到湖上传来的号角和鼓声了吧!肯定是朝廷派来的官兵和水盗们打起来了,我们得赶紧回岸上去,万一被当成箭靶子就不好了!”
真不想被当箭靶子就不应该出来捕鱼。谢溯既觉得害怕又觉得好笑,他和海月在演戏,那只船上的两人肯定也有问题。眼下黑灯瞎火,两边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就看谁说起话来更真了。
“两位大爷真能回得了岸上?”谢溯假装激动道。
“当然回得去。”矮个的继续道,“我们两个在这太湖生活了大半辈子,这点子雾怕什么。告诉二位,这儿离沈家村也就不到二里水路了。”
谢溯感到自己衣角被扯了扯,却不管不顾继续演道:“真的!那不如由二位的船在前面带路,我们两个在后面跟着。”
“当然可以。”这时高个的开口了,“倒是二位所乘的木筏模样怪特别的,不知道在水上行驶起来快不快。”
谢溯又是苦笑又是哀叹,“说起来惭愧,我兄妹二人今天与朋友打赌,输了便要乘这只奇怪的木筏在太湖上转半个时辰,不料今天运气实在太背,不仅输了赌约,还遇上了奇怪的大雾,在湖上漂到现在都没有回去。”
“原来如此。”高个的说道,“现在你二位遇上我们俩,就不打紧回不去了。”
“多谢两位大爷。”谢溯拱手道,“还请两位的船给我们带个路。”
“不谢不谢。”矮个的笑着摆手道,“老李,赶紧去开船。”
说完,两厢各自动了起来。那只船在前头引路,谢溯撑了竹篙在后面跟着,时不时与坐在甲板上的矮个子说上两句。
海月对那两人深表怀疑,到谢溯身旁小声道:“你不觉得那两人很奇怪吗?”
谢溯一边撑竹篙,一边笑嘻嘻地低言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沈家村的渔民。他们要真有一个老娘在家里着急地等着,要真认得回沈家村的水路,哪还会大晚上在湖上瞎荡悠,要回去早回去了。”
海月闻言,不由地瞪大了眼,“那你还和他们聊得那么起劲,还跟着他们的船?”
谢溯道:“那你觉得我们两个现在奇怪吗?”
海月一时语塞,要说怪,如今这偌大的太湖,估计没人比他们两个现在这个情形更怪了。闷了半晌,海月道:“你跟着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两个很可能就是水盗!”
谢溯道:“八成就是水盗,但凡盗贼都见钱眼开,我就戴了个玉佩,你就不得了了,头上珠钗,腕上金镯,待会儿可要小心了。”
海月气极,脚尖辗进草丛里,待会儿真要打起来,不知道该小心的是谁,闷声道:“你明知道他们是水盗,跟着他们干什么?跟着他们能找到晁将军的船队吗?”
“不,我是想解决他们。”谢溯咧嘴,“晁大哥是要擒贼王的,我就帮他干掉两个小虾米。”
正说着,那掌灯的矮个端着油灯进了乌蓬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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