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神兵侯府(4)

到了八月即入了秋天,周围的水杉枝叶由绿转红转灰,渐成凋敝之势,天气也渐渐地凉下来。天光水榭四面的雕花木窗上糊的仍是透明透风的窗纱,还没有换上挡风挡光的桑皮纸。

陈谏是神兵侯府的书房总管,公务上的书信、账簿一律经他手。堂主们来此议事前,都已将上月纪要全部以信札的方式寄过来,陈谏全部都看过,并记录下了节略,因此堂主们今天要说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成都分堂那边必说蜀中唐门与其他各派纷争,岭南那边肖策炀必定会谈到苗疆各寨的争斗和火灵神教的动静,至于洛阳那头,干将楼和白虹弓箭坊几乎成了京城权贵定制奢华兵器的铺子,虽然收入不菲,但在洛阳分堂两位堂主的心里这是在辱没神兵侯府的威名,每次说起来都没有好脸色。

在各家堂主轮流报告自己堂下这半年来发生的主要事项时,陈谏开了一会儿小差,不声不响地将目光望向窗外的景色。透过轻薄的杏白窗纱,外面的景象清晰得犹如只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烟沙。隔着五十余丈的平静水面,陈谏注意到圆洞门口发生的事情。昨日他只听说了侯爷带回一位姑娘在府中做客,还不曾亲眼见过,看到后面婳槿跟来,想必就是那位了。

“哦,我没看什么。”陈谏听到有人说他,忙收回停驻在远处的目光,脸不红心不跳地违心回道,同时双眼暗暗将全屋扫视了一遍,发现各堂主脸上神色各异。上官铭和宁孤铜两人面无表情地端坐着,这两位都是不将心里的阴晴表现在脸上的人,干将楼的风为止、巨阙亭的上官庆和含光阁的宁折都双唇紧抿眉头微蹙,干将楼的洛阳分堂堂主秦敬德年老体病,正端着瓷碗在喝参汤,其余人等有的以手抚额,有的斜歪着坐在椅子里,有的半弓着身子,但神情中全是笑。

“刚才秦堂主说着说着,竟把话说偏了,给大伙儿讲了一个发生在他洛阳分堂的趣事。”岭南分堂的肖策炀在陈谏对面翘足而坐,脸上挂着残余的笑容,目中生光地盯着陈谏道,“陈管事,你刚刚也听了,觉得好笑吗?”

陈谏心里闷声感叹秦堂主说起事来总喜欢东拉西扯,即使是在陈述公事时,中间也要谈点东家长西家短,加点他漫无边际的感慨,年纪大了更甚,讲起来还绘声绘色。陈谏暗地里对肖策炀斜眼冷哼,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款款道:“宝刀利剑,菜刀镰刀,都是用铁打出来的。我们干将楼虽然打的兵器,但说到底就是打铁的营生。乡里村民见识浅薄,把干将楼的兵器铺当成打菜刀的地方,有何稀奇的?”这话说的不偏不倚,既不把秦敬德说的的“趣事”当笑话,亦没有像风为止等人那样心思重,把这样的一件小事上升到了干将楼落寞的大事上。

这本是肖策炀故意想抓陈谏的短,可陈谏能在神兵侯府有一席之地,成为总领书房账房的管事,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既能过目不忘亦能过耳不忘,别看他方才眼睛盯着别处看,耳朵却仍注意听着这个屋子里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论到三心二意,谁能比得过他陈谏,但他即使三心二意,亦能将事情一件不落地做好。

肖策炀向前微微一倾,半眯起眼,嘴角上扬,扯出一弧笑容,“陈管事说的对极。刚才看你两眼看窗外,还以为你没仔细听这笑话呢!”

陈谏一只手扶在椅子扶手上,五指紧捏红木把手,脸上却还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神色,正欲回口,却听坐在正中上首的上官铭沉声道:“好了,笑也笑过了,继续谈正事吧!秦堂主,你继续说。你老身体不好,就不要太劳神劳力了,捡重要的说一下就好。”

如此一来,谁也不敢再多言。秦敬德刚喝过参汤,风霜刀刻的老脸里透着红光,花白的眉眼舒展开,气色一下子好了很多。他干咳了几声,嗓音嘶哑地笑道:“侯爷让我捡重要的说,那我就简单一句,这半年来,洛阳分堂就像是我刚喝了一半的参汤似的。”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瓷碗,慢慢吐字道,“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上官锐拧起眉头,疑惑道,“听闻上半年中原镖局连着两趟押镖去漠北时被马匪堵劫,不但镖被劫,就连镖师手里所有兵刃都被马匪抢了去,因而赵总镖头在我们洛阳分堂下了个大单,要七百把刀子。”

“这事我也有听说。”柳如东插言道,“中原镖局是北方最大的镖局,谁也没想到会栽在同一批马匪手里。七百把腰刀,秦堂主你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说洛阳分堂今年上半年没大事?”

秦敬德轻哼了一声,冷言道:“区区不过七百把腰刀,你们就红了眼?就这七百把腰刀,洛阳分堂的铸剑炉开了不到一半,想当年,先帝命徐将军打突厥,洛阳分堂三个月内铸成万把刀剑,做成万张大弓。”秦敬德是所有堂主里资格最老的人,年纪比宁孤铜还要长上两岁,且素有“铁铸”的名号,其在神兵侯府的刚正威严不比宁孤铜低,他亲眼见证了神兵侯府在这数十年光景里从以前的门庭若市到现在的门可罗雀,一有机会总会讲起神兵侯府以前的辉煌。

在座的人听他这么一说,有的低了头不言语,有的轻声暗叹,有的闷头喝茶。秦敬德斜坐在椅子上,扫了他们一眼,接着道:“说起来,中原镖局遇上的那群人也不是真的马匪。”

上官铭道:“不是马匪又会是什么人?”

秦敬德身子往前微倾,伸长了脖子,一双浑浊的老眼睁得老大,慢慢道:“是突厥人。”

此言一出,天光水榭里人人悚然一惊。大家皆知,五年前,殷将军带兵与突厥大战了一场,均有损失,恰逢突厥老可汗病逝,新继位的年轻可汗是位主和派,便与我朝签订了和平盟约,此后北境安定下来,少了战事,多了往来贸易。为此,圣上还把一直戍守北境的殷将军调回了洛阳,前年还指了一位皇家公主远嫁突厥,以示两国友好亲善。

秦敬德道:“有一次,我和赵总镖头一起喝茶,听他说劫他们镖的人凶猛彪悍,身量比中原人高了半个头,但他们黑衣下穿的却是突厥服饰,说的也是突厥话。”

“不管是马匪还是突厥人,反正赵总镖头失了镖倒了霉,要我们洛阳分堂铸五百把腰刀。”柳如东哈哈笑道。

秦敬德拖长了声音嘶哑道:“突厥人和马匪岂可一并而论,小子愚见。”说完,又向上官铭那头瞧了一眼,见其沉黑的眼里有光闪烁,方挪开眼低了头暗暗微笑。

柳如东扯开原本就宏亮的嗓音道:“哎,秦堂主,您老怎么这么说话?说我愚蠢?”

秦敬德也不去看他,望着窗外起了波的湖面悠悠说道:“柳堂主你年轻,等来日你便明白我说的话了,只不知我这老头等不等得到来日了,咳咳咳……”

柳如东豪爽心直,一向敬重这位老堂主,见秦敬德仿佛又陷入了老年人的感慨沉思,立即放弃与他争辩,又见他咳得弓背弯腰,忙探过身端起汤碗递到他面前,抚着他的背温言道:“您老快喝点参汤补补气,歇息一会儿。”

等秦敬德止住了咳嗽,上官铭道:“好了,各位分堂堂主都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总体来说,这半年来确实无大事发生。各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洛阳、成都、岭南三处分堂的五位堂主相互觑了一眼,纷纷表示没有要再补充的。上官铭道:“既然各位分堂堂主没有事了,接下来就说说我想了解的事情。”说着,将眼光投左侧第二位的肖策炀,“肖堂主,你既第一个说,那我便先问你。你之前说火灵神教的势力如今越来越大,都干涉到了苗疆各寨的政务,你觉得朝廷会不会派人插手,会不会……”上官铭一顿,方接着道:“有再次派兵到南境的可能?”

“短时间内不会。”肖策炀斩钉截铁地说道,“苗疆各族各寨不同于我们中土,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风俗信仰,火灵神教以教义一统苗疆各寨,如今的大祭司时常也派人插手地方政务,但他确实能使得各寨和睦相处,不再起纷争。先帝名为守成之君,却雄才大略,一心想要在疆界上有所拓展,十几年前命杨将军领五万大军去南境收复各族,结果五万人马一去不复返,当今圣上继位后开始重文治轻兵武,如今南境安宁,且不管是怎么个安宁法,都是圣上想要见到的局面,与我朝南境相邻的各族与北方的突厥不一样,他们没有北上的野心,也没有骁勇的骑兵,所以除了基本的边境守军,不会没理由地增派重兵。”

在场之人听肖策炀的这番言论说得丝丝通理,纷纷暗自点头。其中几个年长的更是想起了当年五万大军在岭南失踪的离奇怪事,当时甚至有人怀疑杨昭严带着五万人在岭南深山里自立为王,做了第二个赵佗,后来朝廷还专门派了几队人马前去探寻,结果一无所获,就连当地人也不知那支从北边来的汉人军队去了哪里,时间久了,此事便成了本朝的一件悬案。

上官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的很有理。”

肖策炀一边听,一边暗自观察上官铭的神色,见其只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自己反倒是多想起来,狐疑起他们的这位侯爷是不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主意,是不是又想在他肖策炀头上动土,不禁心生些许不安。

“柳堂主,”上官铭转而对着柳如东道,“你那儿我也没有什么问的,只一点交代你,不管起了几个铸剑炉,是铸多少把刀剑,切记铸好你的兵刃,下次再有人拿着干将楼成都分堂铸的剑被人一击打断,我就唯你是问。”

这几句话,上官铭说得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听话的人却深知其分量,柳如东忙站起身,一脸正色地拱手道:“是,如东一定谨记。”

“好了,我要问要说的也就这些。”上官铭淡淡一笑,“总体来说,神兵侯府各分堂在这半年里确实无大事发生,但很多时候事情总在不经意间就那么发生了,所以还请各位堂主管理堂中事务是不要大意。”说完,转而向巨阙亭主上官庆点了点头,与其目光一对后,接着道,“庆亭主有话要和大家说。”

上官庆是上官铭父亲的堂弟,算起来是上官铭和上官锐的堂叔。上官家人丁不是很兴旺,且前几代当家人在选择各堂堂主的问题上一直是择能择贤而用,不分姓氏,唯独巨阙亭自神兵侯府建立以来一直由上官家的人亲自管理。只是上官庆本性沉默寡言,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且巨阙亭近十年来没有铸出一把可威震武林的宝刀利剑,因而在堂主们同室议事时更是保持缄默,这会儿有话说,其他人心里都在估摸着是不是上官庆手里有神兵要出世了。

上官庆默默地将在场所有人看了一眼,方开口道:“有一件事情,趁着各位堂主齐聚一堂,要告知大家。”说着,停顿了下来,引得其余人纷纷翘首侧耳“庆亭主有什么话尽可说,就要么这么吞吞吐吐卖大伙儿关子了。”

“不才上官庆,身为上官家嫡系子孙,忝居巨阙亭主十三年,手下无一宝剑铸成,着实愧对神兵侯府列祖列宗,每每在夜里梦见先祖先考和堂兄,都不敢与他们亲近。”上官庆不顾别人的催问,也不顾别人焦急的神色,只自顾自地说道,“如今庆某膝下只有一子,原也是打算让他继承巨阙亭的,只是犬子上官铮与庆某一样,无才无能,实在难以委以重任,因此先前特地与侯爷和铜爷商量了一下,决定将来的巨阙亭主之位转由锐儿继承。”

此话一落,屋内一时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想到上官庆会将巨阙亭主之位不传自己的亲生儿子,转而传给侄子。其中最为震惊的恐怕要输上官锐了,他睁大了双眼,眼光在上官庆和上官铭之间来回移动,嘴唇嚅动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哥,三叔,你们是想让我继承巨阙亭?”

上官铭点点头,道:“不错。自明日起,你便到巨阙亭跟三叔还有诸位铸剑师父好好学习。”

“可是,”上官锐豁然站起身,动作大得桌椅都跟着摇晃,“可是这么一来,三弟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三叔就只与大哥、铜爷商量,不过问我的意思?”

“锐儿,坐下。”宁孤铜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地说道。

上官锐听了乖乖地重新坐回座位,听上官铭道:“你自小爱剑,练不成绝世剑法,去铸造绝世宝剑,不是一样很好吗?”紧接着又听上官庆对他说道:“铮儿那边不用你担心,这事我早就与他说过。他身子弱,这些年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卧床养病比出来走的时间还多,也深知自己注定成不了铸剑师,听到我提议将巨阙亭的继承位子给你,不仅无异议还满心欢喜。锐儿,你就不要推脱也不要不好意思了,上官家金字辈,除了你还能有谁来继承巨阙亭?”

“那好吧!”上官锐喃喃道,“既然大哥、三叔、铜爷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恭喜二爷!”各堂堂主纷纷抱拳,向上官锐恭贺道。

上官锐扯动一下脸上的皮肉,想堆起笑容回应,但嘴角就是扬不起,反倒像是一面脸上肌肉抽搐,一面接受大家的恭贺,古怪滑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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