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神兵侯府(9)

肖策炀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快酉时了。他原是要去环翠山庄拜访朋友的,环翠山庄与神兵侯府相距二十里,骑马只能骑一段路,后面那段路坡陡碎石多,只能步行。肖策炀特地起了个大早出门,午时方到山庄门口,却被告知主人不在,不得不败兴而归。他以前久居洛阳,后来又常年待在岭南,一年来莫干山两次,每次都只待三四天,根本交不到什么朋友。与环翠山庄主人的结缘,还是在五年前自己被蒙在葫芦里跟着风为止到处转悠时得来的,只不过这环翠山庄是那位朋友家的一处别院,并不常住,虽然为了能一年一聚,那位朋友每年七月都会到山庄小住一段时日。只是这次神兵侯府年中堂主集会被安排到了八月,没想到日子一过,那位朋友便回府去了。

既然访友不成,又无游览的心思,肖策炀慢悠悠地游荡回侯府歇息,没想到行至半路,遇到两个洛阳分堂的弟子。“肖大哥!”这两人一老一少,都是在秦敬德手下做了许久的,与肖策炀是旧相识,那年纪轻的比肖策炀小上三四岁,一见面就撇开他岭南分堂堂主的身份,直接唤起原先用过的称呼,兴高采烈地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叫我们哥俩好找!”

肖策炀道:“找我?找我什么事?”

“是老堂主找你。”那个年纪大的弟子拱手说道,态度恭敬,不敢丝毫怠慢嬉笑。

这次外出访客,肖策炀走得确实有些远,跟着两个洛阳分堂弟子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是山林道上,没见到秦敬德,不免有些心急,“敬德叔身体不好,怎么不在府里休息还出来走动?你们也不劝一下?”

“老堂主那脾气怎是我们能劝得动的?老堂主说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莫干山了,一定要……”年轻的弟子低着头看路,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用剑身猛地拍了一记后背,截住话道:“多说什么废话,赶紧给肖堂主带路!我们再不走快点,老堂主要等急了。”

那年轻的弟子背后挨了一记吃痛,停下口中的话歪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却迎来一个严肃冷峻的眼神,才一下子明白自己多言了,遂埋地了头只顾赶路,不敢再多说一言。

肖策炀跟在他们身后,心里却比他们更加了然。看秦敬德老态病弱的模样,恐是寿数将尽,一念及此,肖策炀忍不住心头上隐隐作痛,越是如此,越是迫切地想赶快见到秦敬德。

从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山路下去,再走半里路,便是一大片浅水湖荡,这是附近的村民捕鱼养虾的地方。肖策炀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心想就快到了。山脚下草木稀疏,都是半人高的灌木,从这里远眺,视野倒也不差。今日从早上起就是碧空无云的艳阳天气,不知何时西边竟布延了万丈云霞,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如红锻似赤锦,半边天空被它抹得绮丽华美至极。此时无风,平静的湖荡也被映得红澄澄一片,出来劳作的人一个个举竿背笼,赤足踩着泥埂回家去,留下一排排插没在水中的芦苇竿继续守着这片湖荡,偶尔也会有几只在附近栖息的水鸟低空掠过,嘴一啄从水里衔出一条小白鲦。

秦敬德很喜欢这个地方,这是他在洛阳无法看见的风光——静谧安淡,与世无争。他坐在岸边被日头晒得硬邦邦的埂子上,望着西边如火如荼的晚霞,忆起自己大半生波澜岁月,又想到如今快走到尽头的路,不胜感慨,“如此美的景色,恐怕以后都见不到了。”跟过来照顾他的弟子一律站在他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没有听到这位老堂主的自言自叹,更没有看到两行清泪从他深凹的眼眶里落下来。

“肖堂主,你可来了,老堂主都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听到背后的声音后,秦敬德暗暗用袖子拭去挂在脸上的眼泪,高声道:“是策炀到了?”

其余人等全部止步,独肖策炀走过去,说道:“是,听说老堂主找我有事。”他见秦敬德旁边放着一根细竹竿,初看还以为是用来垂钓的鱼竿,再看一眼,才发现没有钓线和鱼钩,只是根竹竿。

秦敬德拾起竹竿,随手往前面一扔,道:“过来和敬德叔坐坐吧!”

肖策炀上前在旁坐下,与老人观赏同一片落日晚霞,只听身旁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满心思想着与老侯爷、铜爷他们一起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想着要让神兵侯府上可以立足朝堂,下可以傲视武林。”

“您做到了。”肖策炀静静地听着,心中暗道,“您和老侯爷他们曾经做到了。”

“你看——”秦敬德突然又调转了话题,指着西边的天空说道,“你看这落日晚景多美啊……咳咳咳”

“敬德叔……”肖策炀见秦敬德此状,忙抚着他背部帮他顺气,嗫嚅道,“敬德叔,天色不早了……”

“唉,无妨。”秦敬德气顺之后,摆了摆手,“只是坐在这里静静看夕阳晚霞,又不是动身劳乏的活。”缓了一口气后又道:“策炀啊,敬德叔要走了。”

要走了?肖策炀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只当是明天大家各自回分堂,但旋即他就想到了真实的含义,不禁耸然动容,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敬德叔要走了。”秦敬德重复了一遍刚说的话,接着道,“到时候你可要管好洛阳分堂。”

肖策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管好洛阳分堂?他已离开洛阳分堂许久,莫不是敬德叔病得糊涂了。“我没有病糊涂。”秦敬德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在一张风霜刀刻的病脸上晕开,在双鬓嘴角绽出朵朵秋菊一样的花纹,让人看了越发的心酸,“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要管理好洛阳分堂,一定要协助侯爷振兴神兵侯府,重现我们神兵侯府往日的辉煌。”

“洛阳分堂?”肖策炀双眉凝蹙,低言道,“您要我回洛阳分堂?”

“不错,你要回洛阳分堂了。”秦敬德瘦如枯柴的双手握住肖策炀的手,病骨支离的身体在落日余晖下颤颤发抖,“不久之后,你就是洛阳分堂的堂主。”

“可是……”

“没有可是,”秦敬德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侯爷、铜爷、风楼主都答应了。”

“可是……”

秦敬德脱开握住肖策炀的两手,复又望向愈见深沉的晚霞,意味悠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你心里是不是还在为五年前被派到岭南的事耿耿于怀?”

肖策炀低下头不说话。他承认自己有时候做起事来莽撞,但是对于打了崔集那个仗势横行的小儿的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就在他去岭南那年的十二月,崔集这个兵部尚书因贪污八十万两军饷被御史和军部联合弹劾,最后落了个腰斩之刑的下场,而那个被他打折了腿的崔家小公子也被流放至漠北采石场做了苦役。

“很多事情,尤其是牵扯到官场的事情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的简单。”秦敬德慢悠悠地说道,声音沙哑粗粝,犹如是晚风自远方吹来,其中夹杂了颗颗乱舞碰撞的砂砾,“依你看,崔集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会贪污八十万两军饷的朝廷大员,实属贪官奸臣。”肖策炀回答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贪官奸臣,却从一个进士一步步做到了兵部尚书。”洛阳分堂设在天子脚下,又常与在京官员和兵部交涉,秦敬德对朝廷里的大部分官员背景都了如指掌,“崔集自有他的能耐。你知道你当初惹出来的那件事情,后来是怎么摆平的吗?”

肖策炀低下头,盯着两脚前龟裂暗沉的泥土看了好久,张了张口,才低言说道:“是用三把剑摆平的。”那三把剑若说其刚柔锋利,其实算不得上好的宝剑,只是剑身上带有精美的花纹,剑鞘上又用了上好的松绿石镶嵌,那会儿这种战力不强却奢侈华贵的刀剑正好在洛阳的贵族子弟之间兴起。崔集自持朝廷高官,又因身居兵部尚书之职,有时也会与神兵侯府打交道,收了三把宝剑后表示不再追究,显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样子,但是据说他每每在自家府中请人欣赏那三把宝剑,总要提起那是神兵侯府赔罪的赠礼。

“其实有件事情,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秦敬德轻轻地叹了一声后说道,“因为那件事情最终并没有给神兵侯府造成多大的伤害,所以我没有在天光水榭的堂主集会时说起,只是私下里和侯爷他们提到过。”

肖策炀茫然道:“什么事?”

秦敬德猛咳几声,啐出一口浓痰后又清了清嗓子,“当年赠给崔集的那三把剑只是表面将你惹出的事平息了下来,有一点你说对了,崔集是贪官,是奸臣,这种人心胸狭窄,时时刻刻总在衡量利益得失,喜欢算计别人,也怕被别人算计。就在被弹劾的前一个月,崔集曾在皇上面前参过我们神兵侯府一本。”

“什么?”肖策炀震惊,瞬间这种惊愕又转变为了愤怒,“崔集参了我们神兵侯府什么?”

秦敬德嘿然冷笑道:“那会儿北境的战事尚未结束,崔集就以我赠给他的那三把剑做例子,说我们神兵侯府不好好为在前线苦战的兵将铸造战事所用的刀剑,却追起了洛阳奢华风气,私下里铸造华而不实的宝剑来获得高利。”

“真是个小人!”肖策炀愤懑道,“那后来呢?”

“后来……”秦敬德拖长了语调,一边摇着头一边略带自嘲地说道,“后来,崔集因贪污被弹劾,北境的战事结束,皇上正式着手实施偃武修文的国策,干将楼的洛阳分堂对兵部来说失去了价值,渐渐地真成了为贵介子弟铸造奢华刀剑的铸剑坊。虽然最终的结局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我要让你明白,并非事事发展都会如这般没有变化影响,等你今后掌管洛阳分堂,切不可再那样鲁莽行事,京城是全天下最风云诡谲之地,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你要想看得明白就得站得比别人高,想得比别人全。这一点,你比不上侯爷。当初将你调至岭南去拓荒,虽有惩戒之意,但最重要的还是想历练一下你。宝剑锋从磨砺出,不磨不成器。你和侯爷年纪相仿,都是以后要干大事的人,侯爷心思缜密,有远虑有城府,有他那个年纪少有的隐忍和果断,只是有些时候太过阴沉,把自己的心藏得太深;而你性格坚韧,喜欢迎难而上,只是有时太过桀骜太过计较。或许你们将来还会有很多分歧矛盾,到时候你可得先冷静,从大局上想想这些分歧矛盾。归根结底,你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神兵侯府。”

“是。”肖策炀垂首躬身道,“策炀定当谨记敬德叔的教诲。”

“干将楼,干将楼能存在这么久已是奇迹……”

“敬德叔你说什么?”秦敬德刚才低声喃喃了一句,因声音太轻,肖策炀听得不大清楚,只闻得“干将楼”三个字。

“没什么。好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秦敬德一把握住肖策炀的手腕,“扶我起来。”

肖策炀扶着秦敬德站起身,才知老人浑身哆嗦得厉害,心想他方才憋住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那么长的一席话着实不容易。不知不觉四周已是暗沉沉,天边火红的云彩都已染成了藏蓝色,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两人转过身。肖策炀本想招呼几个洛阳分堂的弟兄过来,恰看到山脚那边迤逦下来一团团火影。

“在那边呢!”夜色下提灯的人喊道。不多时,一队人就到了秦敬德等人面前,为首的是侯府里的管家高斧,“秦堂主,肖堂主,可算找到你们了。”

肖策炀一边扶着秦敬德,一边把高斧和他身后的一行人都打量了一遍,其中还有两人抬了一乘竹轿,“高管家肯定是奉了侯爷之命来寻敬德叔的。”

秦敬德呵呵一笑,“有劳侯爷担心了。”

“侯爷看天都快黑了,秦堂主还没回府里,忙命下人们下山寻找。”高斧没否认,喘了两口粗气后又道,“还是铜爷料事如神,说秦堂主可能会在这边的湖荡边,果不其然,让小的在这儿找着了您。”

秦敬德笑道:“到底是铜爷了解我。”

按惯例,堂主们启程返回之时,上官铭会亲自送至山下,这一次也不例外。送别各堂堂主,看着他们各队人马沿着山下大路绝尘而去,直至不见了车马人影后,上官铭转身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

“敬德叔,让您久等了。”上官铭钻进马车里,对车内盘坐的老人欠了欠身说道。

秦敬德睁开迷蒙的双眼,又使劲地眨了眨眼,笑道:“侯爷再不上车,我这老头子可要睡着了。”

上官铭在车内坐下后,掀开车帘一角,对外面喊道:“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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