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天圆月满(10)

街道的西面传来锣鼓声,赛嫦娥开始了。

“哼,都怪你!”鲁若愚头一个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上官锐后,顾不上其他,提起裙子就往外跑。

“阿愚!”上官锐手里提了三盏花灯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上官铮看了上官铭一眼,轻叹道:“看来今天真的哄不过来了。”

“赛嫦娥开始了吗?”海月问道。

“锣鼓都敲响了,这赛嫦娥当然开始了。难为二爷为了看我的热闹,连累鲁姑娘错过了这次的赛嫦娥。”玉佩既已找回,方元嘉说起话来都轻松了许多,“我看姑娘衣裙对襟和袖口的花纹有些特别,好像是月相图文,难道姑娘不是来参加赛嫦娥的吗?”

“不是。”海月道。

上官铭道:“赛嫦娥开始了,姑娘和我们一起去拜月台,不然连旁观的时辰都要错过了。”

因为大批的人都聚集到了拜月台,街上一下子冷清不少,路边的摊位还摆着,零零散散的一些路人不紧不慢地闲逛着。

“好像有越来越浓的桂花香味飘过来。”海月左右看了看街道,没有见到一株桂花树,但是鼻尖闻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桂花香味。桂花虽然开放时不显不扬,但是其香味却能随风扑鼻。

“甘霖镇西边的土丘上种了大片的桂花树。”方元嘉是甘霖镇赛嫦娥的常客,每年都会去看,“十年前的那场泥石流把甘霖镇的西边都冲成了一摊泥沼泽,地处街西的拜月台却安然无恙,后来镇长就带人在拜月台西边和北边的土丘上种满了桂花树,这拜月台因此还得了另一个名字,叫桂花台。”

“又是那些人?”海月又觉察到了有人在后面尾随他们,之前在下山途中只是揣测,这一回后面躲躲闪闪的身影和停停走走的动作让她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因此不由地咬咬牙,握紧了手里的拨浪鼓。

上官铮故意施施然地跟在一行人的后面,时不时地转过头看看身后的街道。自从在胭脂铺看到陈训派过来的那几个人的身影后,他就想玩玩捉迷藏的游戏。

“三弟,你在看什么?”上官铭问道。

“大哥,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上官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嬉笑,一转身却被上官铭抓住了手腕,“大哥?”

“那些不过是陈训派来保护我们的人。” 上官铭正色道,“拜月台就快到了,别到处乱跑。”

“侯爷,三爷,你们是有什么事吗?”海月注意到上官铭和上官铮停下脚步,遂也驻足问道。

“是三爷身体有不舒服吗?”方元嘉问道。上官家的老三身体孱弱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一次他会下山到甘霖镇凑热闹,实属难得。

“没事,之前在酒馆喝了两杯,现在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上官铮淡淡一笑道,“不过不碍事,我走慢一点就好了。”

达到熙熙攘攘的拜月台时,海月算是又长了见识,心想难怪方圆数十里的人会来看赛嫦娥,这样的场面确实算得上是盛况。这片昔日操练士兵的沙场面积足够大,能容得下上千人。

拜月台四角分别有一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竖着垂挂了八盏灯笼,台中央站着来参加赛嫦娥的姑娘,每个姑娘手里都至少已拿了一盏灯笼,有几个脚下还堆了三四盏。台下是另一片景况,人很多,花灯也很多,其中有的是位赛嫦娥投票准备的,有的只是自己观赏所用。

每年这个时候,村镇上总会有几个顽皮的少年爬到拜月台后山丘的树上看赛嫦娥,从这里望下去,那一大群人手中的花灯就像是一朵朵闪烁发光的花儿,美丽极了。

“下面像不像是提着鬼火的幽灵聚会?”

“什么幽灵?”少年闻言脱口问道,甫一出口,便觉声音不对劲,不像是熟人的声音的,接着又提到“幽灵”二字,顿时脊背发凉,趴在树干上打颤。

“你是谁?”有个胆大的少年在另一棵树上问道,“不是我们镇上的吧?”

那人的脸掩在黑暗中,听到小孩问他,笑道:“我是慕名而来看赛嫦娥的。下面人山人海的,还不如在站到高处看。”

“看就看呗,说什么幽灵?看把我们小六吓的……”几个少年在林间哄然大笑。

那个胆小的少年这时候也不怕了,道:“谁说我被吓到了?”

“在树上看是不是更好?”说着,那人脚一蹬地,顿时凌空而起,三两下跳到了小六头顶的那根树干上。少年们看他身手了得,只两脚站在手臂粗细的树干上,两手始终负在身后,不曾靠扶过一枝半叶,风一来,挺拔的身躯微微摆动,却仍是站得牢牢的。少年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直呼厉害。

海月他们来得晚了,只能站在人群外围,隔着数十丈远望台上的绝美风光。

“台上有十二个姑娘。”海月道,“没有看到阿愚。”

“肯定是来的晚了没赶上。” 上官铭道。

海月为鲁若愚感到可惜,这姑娘几天前就盼着来参加赛嫦娥,结果因为看了一场抓贼闹剧失去了机会,也不知她正躲在哪个角落里气恼。

方元嘉踮起脚尖往台上望了望,说道:“应该已经到了颂月的环节了。”

“颂月?”这又是海月第一次听闻的,只怪她没有事先跟阿愚或是婳槿他们问清楚赛嫦娥所有的程序,“是歌颂月亮的意思吗?”一说完,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不错,每个参加赛嫦娥的姑娘都得现场唱一段有关月亮的诗词。”方元嘉道,“等所有的姑娘都唱完了,在场这么多人就要为手中的花灯挑选主人了。”

“元嘉兄?”

方元嘉不由地前后左右看了一眼,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元嘉兄。”出声的人在前面的人群里,只见有两人各自提了一盏花灯挤了出来。

“真的是元嘉兄!”其中一人先给方元嘉作了一揖,然后捅了一下同伴,“这会儿真人就在眼前了,你还不信?”

“往年元嘉兄都是在头排的,今年怎么站到最后面了?”另一人讪笑道。

这两人是方家远亲的远亲,虽然相隔甚远,但方元嘉与他们仍以兄弟相称。方元嘉道:“遇到了点事情来晚了。”

“三姑娘没来吗?”

“得了风寒一个月都没见好,母亲不许她出门,让她在家休息。”

“三姑娘不来,那元嘉兄的花灯今年准备给哪位姑娘?”

方元嘉撇头看了一眼小厮手里的灯笼,略一思索,心中便选定了要送的人,回过头时却不见了片刻前还与他说话的丽人,四处张望时,听小厮提醒他道:“公子,铭侯爷他们在那边。”

这个时候,所有参赛姑娘都已经唱完了颂月诗词,锣鼓声在拜月台上响起。镇长扯高了嗓门,面红耳赤地宣布送花灯开始。锣鼓敲响后,台下瞬间人潮涌动,花灯跟着人也游动起来。

“还挺有秩序的嘛!”站在树上的男子笑道,“这么多人,我还以为会争先恐后一团乱呢!”

“别看那么多人,能用来赛嫦娥的花灯不超过两百盏。”同一棵树上的少年说道。

“你们看,台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另一棵树上的少年叫道。按理,这个时候,拜月台下面的花灯会慢慢地向拜月台聚拢,平台的前沿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提灯的人会一个一个挨次到台上送灯。可是,这一次,台下有个地方,竟然形成了一个灯光聚拢的大光团!

海月原本以为是方嘉元来的晚了,不想参与赛嫦娥送灯,才将花灯赠给了她,没想到这一收下,引发了后面意想不到的场面。与方嘉元相识的那两个年轻书生见他没到拜月台那边去,而是将花灯送给了台下的这个姑娘,俱是惊奇不已。方嘉元却当下淡淡一笑,“谁说不能把花灯送给不参加赛嫦娥的姑娘了?”

“可是元嘉兄的这个花灯是从常氏灯笼铺买的,灯笼皮纸上还盖了赛嫦娥专用的印章,不送台上的姑娘就可惜了。”

方元嘉不以为意,“有何可惜?我与海月姑娘投缘,今天偏就把花灯送给她了。再说,这赛嫦娥的规矩里,从来没有一条明确指出过参加赛嫦娥一定要站到拜月台上去。”

“元嘉兄说的是。”那两人互相觑了一眼,笑着说道。这两人虽是方家远亲,但门第却远不及方家高,每每遇到方家人,都会有意迎合奉承。两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花灯,又看了一眼对方的花灯,接着便双双就花灯送到了海月面前,“姑娘美若天仙,有嫦娥之姿貌,我们两个的花灯就赠给姑娘了。”

一盏花灯倒也罢了,可这第二盏第三盏……海月当场怔住,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想向上官铭看去,想询问他的意见。

“我姐姐手里拿不下了,你们这两盏给我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

“阿愚!?”

鲁若愚道:“姐姐犹豫什么?人家送你花灯,你收下便是。”说着,伸手就将那两人的花灯接了过来,“锐哥哥,你手里的那三盏也拿过来。”

海月越加糊涂了,心想鲁若愚莫不是错过了赛嫦娥,借机要闹出什么事来,“阿愚,你这是干什么?我要这么多花灯干什么?”

“当然是帮助姐姐当上今晚的嫦娥了。” 鲁若愚笑嘻嘻道,“方公子的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谁说参加赛嫦娥一定要站上拜月台的?”

海月手里提了一盏花灯,脚下围了五盏,每一盏花灯的皮面上都闪着常氏的红色印记。灯火的光芒将她衬托得犹如月夜时分下凡的仙子。这六盏灯笼的汇聚,吸引了周围一波又一波的人。

“我姐姐也参加赛嫦娥,你们有谁要送花灯的吗?”鲁若愚对着那些提灯的人说道,“我姐姐风姿绰约,美貌出众,岂是拜月台上的那些凡俗女子可比的,你们说是不是?”

海月站在一堆花灯中央,呆呆地看着越来越多向自己靠拢的人,只觉得自己又傻又尴尬,心叹阿愚果然是要搞出点事情来,而且还拉上她这个看客。

“二哥,这就是你今天耽误阿愚来拜月台的结果。”上官铮扯了扯上官锐的袖角,压低了嗓音说道,“不过看这样子,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这位姑娘容貌秀美绝俗,衣襟上又绣着月亮。请问,可是那广寒宫的仙子下凡?”头一个响应鲁若愚的不是别人,恰是先前在常氏灯笼铺遇到的容瑾,他低眉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见她以笑允之,就把花灯送了过去。

上官铮在旁笑道:“还是容大哥会说话,他这一句夸赞,可抵上阿愚的十句。”

接下来,第八盏,第九盏……海月周围的花灯越来越多。

“你们去看看,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此刻在拜月台上主持赛嫦娥的甘霖镇镇长注意到了那边的异样,随即叫了几个人过去查看情况。每到八月十五,这拜月台都会聚集上千人,人一多就容易滋事,曾经有一年赛嫦娥就发生过踩踏,有三人被踩死,有一人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前去探情况的人冲过人群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指着那一边说道:“镇长,镇长……那边有个姑娘……”

“什么有个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有个姑娘好像也参加了赛嫦娥,好多人都把花灯送给了那姑娘。”

“什么?”镇长大惊,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赛嫦娥选的都是拜月台上的姑娘,把花灯送给台下的姑娘,怎么能算是赛嫦娥?”

“镇长,我们这赛嫦娥的规矩里,好像真的没有有一条说明一定要选拜月台上的嫦娥。”

“这……这……”镇长一时语塞,连忙下台和镇上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低语商量了一番。

一炷香的时间到,送花灯的时间结束,锣鼓响。

镇长重新走上拜月台,让人清数每位姑娘得到花灯数目,“你们两个到那边姑娘那里数一下花灯的个数,数完了回来立刻回来禀报。”

“一,二,三……”锣鼓一响,鲁若愚就迫不及待地数起了海月四周的花灯,不止她在数,就连其他人也加入了数数的行列,他们也想看看第一次在台下参加赛嫦娥的姑娘能得到多少盏花灯。

“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鲁若愚数到最后一盏时,几乎要惊叫起来,“四十六盏花灯,姐姐,你得了四十六盏花灯!”

海月道:“四十六盏灯,是多是少?”

“当然是多了。”容少夫人道,“姑娘这一次定是要拔得头筹了!”

“啊,不好!”鲁若愚忽然叫道,“我没估准数量,这下岂不是要把嫦娥之名拱手送给别人了吗?”

“什么意思?”海月不解,“花灯多不好吗?”

容少夫人道:“花灯多固然是好,但是也不能是最多的。这赛嫦娥为了防止有人拉票作弊,会先把得到花灯最多的那人排除掉,第二名才会被选为这一年的嫦娥。”

“镇长,那位姑娘一共得了四十六盏花灯!”来报消息的人跑的太快,一说完就趴在了拜月台边沿上喘气。

“四十六盏!”镇长惊楞,按照他的经验,这个数字是很大的,“你数清楚了吗?确实是四十六盏?”

“千真万确,不仅我数了,那边好多人都数了,确实是四十六盏。”

“这边呢?刚才你们数的,哪位姑娘的花灯最多?”

“是井儿村的王二姑娘,有三十一盏。”

“又是一个作弊的。”镇长暗地里磨着牙嘟囔了一句,掏出帕子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既然王二姑娘的花灯是第二多的,那她就是今年的嫦娥了。把那盏要放飞的孔明灯搬过来。”虽然中间出了岔子,但好歹今年这一届的赛嫦娥算是尘埃落定了,也没闹出什么严重的事情来,至于谁得了嫦娥之名已不重要。

“大姐,三妹,我赢了今年的赛嫦娥,我是今年的嫦娥,嫦娥……”那个满脸麻子、左右大小脸的王二姑娘一听自己赢了,瞬间欢天喜地地在台上又蹦又跳。她那重量一起一落,震得整个拜月台都颤颤发抖。三姐妹激动地抱作一团,泪流满面。其他姑娘见自己竟然败给一个不是对手的对手,有的哑然失色,有的咬牙切齿地愤懑不平,有的直接潇洒地从台上走了下来。

按惯例,赢得赛嫦娥的姑娘会点燃一盏足有一人高的孔明灯,以此遥祝月宫中的仙子,也祝所有人能阖家团圆。

海月已经走出了那圈花灯,望着越升越高的孔明灯,笑道:“阿愚,谢谢你。”

“没让姐姐赢了这次的赛嫦娥,姐姐怎么还说谢谢?”

“我本就不是来赛嫦娥的。”海月笑道,“能经历这么好玩的中秋之夜,当然要谢谢你。”

“不客气。”这一下,鲁若愚才彻底放下今天的失落,她看着拜月台上王家那三个胖姑娘,越想越好笑,赢了这届的赛嫦娥,想必王家那三个姑娘可以吹上一整年了。

“没想到你们甘霖镇的赛嫦娥还真的挺有趣的,上次八月份来莫干山,我怎么就没来看呢?”

“什么有趣?井儿村的那个麻子二姑娘怎么会是嫦娥?”少年们一个个地呜呼。

上官铭等人回到神兵侯府已过子夜,海月急匆匆地直奔自己住的屋去,旁人只道是她累极了想早点休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焦急。

因是中秋之夜,府里上上下下都挂满了宫灯,这些要到明日一早才会撤去。海月推门进屋,未来得及用火折子点亮屋里的蜡烛,就趁着外面照进来的月光灯光,去看放置在桌案上的古琴。琴仍在,丝毫未动。海月吊了一个晚上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来,点灯后,她轻轻地用食指勾了三根琴弦,以此撤除用在琴身上的固音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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