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抄书学诗

大明二年三月

三月底,石峖清回返东阳,派康枭通知娄逞上学。

康枭看着比先前黑了很多,娄逞问他:“你做什么去了?”“往泰山去了。”“怎么黑了这么多?”“整日骑马,晒的。”“你也会骑马?”娄逞很惊讶,她感觉骑马挺难学,她断断续续骑了很长时间都不会。

康枭十分得意,说:“自然,我天生就会。”

“你不是汉人?”

康枭变了脸色,不理会她。第二天接娄逞时也不搭理她。娄逞自认无错,也不理康枭,两个小娃娃互相生闷气,看得王氏直发笑。

石峖清向娄逞问明始末,更觉天然可爱,放着不管,由二人去了。不过,娄逞带着气,比平时也多了一些任性,她不愿意再读《论语》了。

“你想读什么?”

“《诗经》吧……”娄逞心里没底,直觉《诗经》与《仓颉》体例相似,对它亲近,学来似乎更容易些。孔圣人对《诗经》评价甚高,也让她好奇。鲍令晖的诗情也令她心动。虽不曾学过,却觉得“诗”更亲切,只苦于还未相知相识。

石峖清大笑起来,说:“小小年纪,没想到喜欢经书。”

娄逞不应,石峖清继续说:“儒生好经书,《论语》也是儒生经典,怎么你厚此薄彼呢?”

“不学《诗》,无以言。”

“知道用孔圣人的话来压我了,后生可畏啊。”石峖清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套《毛诗》。

娄逞仔细看了,犹疑发问:“这不是《诗经》?”

石峖清一手按在书面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可见其珍视。“《诗经》是西周至春秋时的民歌集子,战国毁于战乱,汉代重现世间。你觉得这书可信么?”

“断代数百年,不好说。”娄逞答道。

“汉时伪古书者甚多,诸多古书当时都有多个版本,需要专人研读判断,方知真伪。《诗经》也是如此。《诗经》中有一版是汉人毛亨作序,流传最广,就是这《毛诗》。”

“原来如此。”娄逞不禁感叹,“既然能传到现在,应当是古书真本吧?”

石峖清笑了:“是与不是,我们都只能看这些了。这是郑笺本。郑玄是汉代北海郡高密县人,名垂千古的大儒。无缘得见,但你看到他对《诗经》的评述,应当可想象其当世风采。”

“也是青州人?”

“青州福地,人杰辈出。”石峖清对娄逞说,“你也是青州人,血脉里也有儒学的传承。就好像康枭是胡人,骑马射箭一学便会。”

娄逞不知石峖清在点自己,高兴地说:“他真的是胡人啊!完全看不出来呢。教我骑马的黑狗兄也是胡人,看着跟我们大不一样的。”

“骑马好学么?”

娄逞苦着脸,说:“我家里的马养在野地里,阿爸在的时候,才能带我去骑马。我学了两年,还在马场里转圈圈。”

石峖清笑了,说:“骑马需要耐性。别看康枭说得轻易,其实他也学了几年,现在才能轻松驾驭。等你学好了,也可跟他较量一番。”

娄逞应下了。

石峖清取来一叠新纸,让娄逞抄《毛诗》作为以后的课本。纸虽然不是贵物,但拿出来这么多做书也颇费钱财,娄逞便想把字写小,尽量省纸。然而,小字堆墨,纸面变得一片乌黑,无法辨明字迹。且标题、传、正文、笺都用一样的小字,全顶格来写,也看不出段落。

“怎么,半年多不抄书,你连基本的体例都忘记了?”

娄逞没说话。石峖清把写坏的拿走,让她重写。娄逞心中默念一回抄书规范,再翻一翻《毛诗》,重新提笔。按照规范抄书虽然不能省纸,但抄出来才像一本书。

石峖清把先前抄坏的拿出来,让娄逞对比。“你不爱规矩,偏好天然,并无过错。不过,有时候规矩也有规矩的好处。你看,抄书有了规矩,天底下的书才能给天下人看。你这书抄下来,自己用着方便,给旁人也是一样可用。若是人人都随自己的性情,书抄得千人万样,体例相互不通,不需战乱,文脉自断。”

“我知错了。”娄逞心中愧疚,面色凝重。

石峖清当是自己话说重了,吓着她,又放缓了语调,说:“这一页抄得很好,你就按这个标准继续。不要躁进,不要取巧,边抄边记,每抄一页都要仔细检查,不要抄错、抄漏、抄重、抄串。”

“是。”

放学后,康枭送娄逞,一路上总偷偷看她。

“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娄逞一边问一边摸自己的脸,还以为自己抄书弄脏了。

“就你,还想骑马赢过我?”康枭挑衅。

娄逞并不生气,倒是想讨教一下:“我怎么赢不了?”

“你太瘦了,没力气,马不会听你的。”

娄逞鼓起腮帮子,说:“我不是瘦,是年纪小。等我长大了,就会和你一样强壮。”

“你是女的,不可能比过我。等你长大了也是像小莞姐那样,骑马还要人牵着走。”

“我现在骑马也不需要人牵。虽然我力气比不过你,但我也未必会输,你不要觉得自己很厉害就狂妄自大。”

康枭从怀里掏出两颗鸡子递给她:“吃这个可以长力气。”

“你拿石家的东西出来,不怕被发现么?”

“这本来就是分给我的。”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娄逞拒绝道,“我吃了,你不就没了。你放心,我家里虽穷,饭还吃得饱。况且我家里还有阿妈、阿弟,不能一个人在外吃独食。”

康枭不悦,说:“大爷让你吃的时候你怎么就吃了?”

“老师家的东西,他随意处置都可以。你我不是物主人,不能任意分配。我也不会拿家里的饼子送你。”

“谁要吃那东西!”

娄逞说:“你怎么又乱发脾气?”

康枭说:“还不是你不识好歹。”

娄逞还要靠康枭接送,也不好总逆他的意思,闹得无法相处。但她又不能理解,分明她在为他考虑,怎么还能惹他生气?

“怎么不说话?”康枭问。

娄逞说:“我还没学会怎么说话,开口容易得罪人,所以不敢说。”

“我看你挺能说,总能把大爷逗乐,也会让小莞姐大怒。”

“如果我会说话,就能让所有人都高兴,包括你。”

“我没有生气。”

“你生气了。”

“我没有。”

“你有!”

两人吵了一路,到西三里才停下。“你别进了,我自己回去。”娄逞拦住康枭,她怕杨氏看到他俩吵架。康枭侧身,把鸡子塞进娄逞的布包里,跑了。

四月,娄盈回家。

两人同行确实不同,这一趟娄盈明显比以往轻松许多,出门两个多月还是很精神。

阿清晒黑了,皮肤粗糙了,脸上粘一圈大胡子,看起来像个胡商,完全是个男人的样子。里人没认出阿清,还当娄盈换了同伴,见面就问“阿清是不是跑了”。阿清取水洗了脸,重新梳头,换一身衣服,这才有点儿以前的样子,比着出门前变化仍是很大,腰粗背厚。

阿清闲不住,要去喂驴,杨氏说:“歇着吧,刚回来。待会儿阿逞喂。”阿清摆摆手,表示不累。

娄盈半躺在塌上,玩一种博戏。杨氏说:“你可别赌,多少家底都不够输!”

“阿清擅长这个,我不玩,就是好奇,买来试试。”娄盈说,“我也不想赌,只是大家都在玩,我不会显得太不合群。”

“唉,日子都要过不下去,怎么还有人玩这些?”

“别愁了,不玩了。”娄盈把博戏收起来,冲门外喊道,“阿清,准备一下礼品,咱们一道去看王公。”

“王公家的儿子去了国子学,你知道么?”

“听说了,以后还是要多往王公家里走动,只是不知道现在还能进门不。”

“王公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常去,他就忘不了。”

“行了,知道了,这就过去,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

杨氏笑他没正形,这时候她一颗心悬了几个月才算安稳下来。担心的事太多,一时也想不出都在担心什么,只是总做梦,睡不踏实,白日里也常幻听、幻视。柳氏说她乱想,她也停不住;江氏找她做衣裳,她总会出错。

有一日,杨氏独自一人在家,刚好还有些不舒服。她搭好梯子想要取一些挂在梁上的草药,突然地震了,梯子晃了两下,她心里害怕,从高处摔下来。虽然没有冒血、断骨头,却也疼得厉害。她在地上躺了一阵,希望有人来拉一把,又觉得太过麻烦。这事儿她只跟柳氏、江氏说了,把两人吓坏了,还送了她些吃用的东西安慰。

王芳家里有客,不过是王家的大儿子在招待,王芳在内院躲清闲。娄盈随家奴引领进去,阿清跟着另外的家奴去放礼品。

娄盈第一次进王家内院,怕遇到家中女子,低着头紧随家奴走。王芳见了他这模样,大笑起来,远远地喊着:“盈弟,我家地上没钱可捡,大可抬起头来。”

娄盈憨笑两声,快步走上去,说:“王公,恭喜恭喜!西三里多少年才有一个进国子学的,少年英才,不负韶华。”

王芳抓住娄盈的手腕,拉他在胡床上落座。“你我不必客套,来来,说说你此番外出有何奇遇。”

二人并坐闲谈,好似一对老友。但娄盈心里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也知道王芳看似随和宽仁,实际上最重礼法,一直小心应对,生怕做错说错,被扫地出门去。

说话间,王芳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家里的女婢也随着出去了?”

娄盈心中一惊,做出一副颓丧姿态,说:“没想到王公也知道了,丢人。”

“丢人倒在其次,女人随行是行商行军的忌讳,盈弟不知道?”

娄盈小声回他:“巫师算过,那女婢是男子命格。”

“男子命格?”王芳问,“你改天带她来,我替你掌掌眼。”

“她此刻就在门外。”

王芳令家奴把阿清叫过来,看过即让领走。

娄盈心中忐忑,生怕又坏了王芳的规矩,不安地问:“王公看着如何?”

“人贱骨傲,不大吉利。”王芳说,“不过,我看她虽命苦却不连累旁人,盈弟一时无人也可暂用。”

“王公真是大慈悲大智慧,只有你会体谅我的难处,旁人只会背后说我、念我。”娄盈说得半真半假,竟牵动真情,落泪了,“我这些年心里很苦,从来不跟人说。今日得了王公一句话,这苦都值了。”

杨氏说得不错,王芳是个重情的人,所以才会跟娄盈这没心眼的小人物往来。听了这几句话,王芳更觉得娄盈不容易,对他更多一分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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