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二年十月
十月,青州普降暴雪,一连数日,河湖冰封。
杨氏用干草席和皮子封堵门窗,让屋里尽量暖和一些。家里的木柴不多,也没地方买,不省着点儿用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娄逞和阿文尽量不出门玩,免得跑一趟回来了饿肚子。
门外阴风裹着大雪,屋里十分昏暗,什么都看不清。阿文披着皮子躺在塌上,问:“阿妈,以前打仗城里也这样么?”
“比这厉害。怀你阿姐的时候,也在打仗,戒严了有两年。当时蛮子兵把东阳城整个围住,几万人天天往城里冲,城墙被挖出很多窟窿。你阿爸当时也上城门口去了,天天修墙。有时候补外墙,外墙补不及的时候,还要建女墙。蛮子兵一波一波架着云梯往城墙上爬,来一波,打退一波,尸身从城墙根堆到城墙顶。那时候的水也不敢喝,河水、井水里都掺着蛮人身上的毒物,喝了会生病,家家户户存雨水、雪水。”
杨氏继续说道:“那时候咱们家也不这样,院墙还没你高,有的地方完全塌了,屋子很多年没修,漏风漏雨。当时人都吃不饱,咱家还要养一头驴。你们阿爸还想把驴卖了换钱,幸亏没卖。”
说起那段日子,杨氏竟还有些怀念。当时虽然苦,但正是年轻的时候,娄盈也一直在身边。
“阿爸也杀过蛮子兵么?”娄逞问。
杨氏笑了,说:“他哪儿敢啊,胆子小得很。”
“阿爸胆子那么小,为什么还去补城墙呢?别人家怎么不去?”
“不可乱说话,你怎知别家没去?”杨氏说道,“那时候跟现在不同。当时蛮子已经打到长江,整个淮北地方到处都是蛮子兵,各个城守一听蛮子兵过来了,全都带军队弃城逃走。没有守兵的城落到蛮子手里会怎样,你们知道么?”
娄逞和阿文不敢应声。杨氏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会怎样,经历过的基本都死了。蛮子嗜杀好抢,跟咱们不一样。抵抗的杀,投降的也杀,男的要杀,女的糟蹋完了也要杀,大人要杀,刚出生的娃娃也杀,还用槊挑着取乐。蛮子走一路,杀一路,不得人心,总有些血性的坚守不降。”
“既然怎样都要死,不如战死。”娄逞说。
杨氏说:“没人想死。蛮子不止凶残,还狡猾,整日在城门口喊着,只要投降,开城门,他们就不会乱杀乱抢。你们会信么?”
“不信。他们在别处嗜杀,难道到了东阳就改了性子?定是骗人的鬼话。”阿文说。
杨氏说:“小娃子都懂的道理,有些大人装糊涂。当时也有人闹着要投降,西三里就有几个,被拉到祠堂关了很长时间。你们阿爸就是看不惯那些想投降的,里长来招人的时候他立刻报名去了。去了有一个多月,回来的时候根本认不出。脸上黑得油亮,浑身都是屎尿,头上身上爬满虱子。若不是家里穷,我都想把那身衣裳扔了。”
“一个多月就把蛮子赶走了?”娄逞问。
“不是,他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军医忙不过来,只能回家养病。”杨氏说,“他的腿还是我治好的,你们看不出来断过吧?整日还说我是个糊弄医官,根本不晓得我本事有多大。”停了一会儿,杨氏继续说:“不过,蛮子虽然没打走,但也进不了城,就看谁能耗过谁。前前后后,东阳守了差不多两年。”
“这次不会也要守两年吧?”娄逞问。
阿文说:“阿爸说大将军一来,蛮子兵就会被打跑。”
杨氏说:“谁知道呢。”
很快,大将军真的来了。
皇帝赐青州刺史颜师伯节度,指挥前线作战。颜师伯曾做过东阳太守,不过不是青州的东阳,是扬州的东阳。但娄逞听过他的故事,因为东阳城里的儒生喜欢讲颜师伯的故事,以为榜样,勉励自身。但他们也知道颜师伯的家世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颜师伯是琅琊颜氏,真正的名门望族,不过族支不显,父亲又在元嘉初年造反被杀,自小无所荫蔽,逐渐沦为寒门庶族。但他毕竟曾是望族出身,家中藏书巨富,母亲一支也是望族出身,知书识礼、精通声律。
颜师伯少年时期家族由盛转衰,心中积郁非常人能比。原本,他可以和高门一样,终日纵情享乐、放肆于山水田园,不必读书,等着人请他做官去。突然间,他成了只能依靠苦读、依附他人才有可能出头的寒士,估计他读书时怨气不轻。成年后,因为父亲曾造反,颜师伯做不了官,不知托了什么关系,做了徐州刺史的参军。大概也做得不错,刺史换了几个,他都是参军。
当朝的皇帝也曾做过徐州刺史,有意提拔颜师伯到朝中做官,但文帝以其出身卑微不允。到底是因为出身,还是因为他父亲造反过文帝,这也没人敢说。但颜师伯到底是有才,那时候皇帝也正需要用人。
本朝重门第,高门出身的贵族可世代为官,身居高位,但他们之中能做事的极少,可这职位不给他还不行。所以朝中就出现了这样的怪事,贵族做官,寒门做事。官职、权力要分给贵族,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定好了,但朝中的事务也需要人来做,就找那些能做事的、没落的贵族,比如颜师伯这样的。颜师伯曾多年做徐州刺史的参军,主掌刑狱,对青徐等地的人和事都十分熟悉,是个能做事的人。皇帝缺人的时候,就不会想他父亲曾经谋反的事,而且当时的皇帝只是武陵王,连太子都不是,也不知道自己会登上皇位,他自己还想造反呢。
后来,武陵王果然反了,也怪太子自己不争气,杀爹上位,道义上就站不住。颜师伯也终于熬出头来,不再当参军了,成了黄门侍郎、骠骑长史、南郡太守。武陵王做了皇帝,就有人来造他的反,造反的是南郡王刘义宣,瞧不上寒门。那颜师伯自然要打服这帮看不上寒门的。那时候他出朝做了宁远将军、东阳太守,在东线防死了叛军。叛军的另一个领袖臧质大将军是颜师伯弟弟的泰山大人,但都是为了各自前程,谁还顾得了这些。叛乱平定后,颜师伯领黄门侍郎,官至御史中丞,迁侍中,进平都县子。
从无父荫蔽的寒门庶族到获封子爵,这浩瀚波澜、逆天改命的故事任谁听了都唏嘘。也有人不爱听颜师伯的,有人说他是靠族弟东扬州刺史颜竣保举上位,并无实才;也有人说颜师伯身份低微、品行恶劣,沉迷女色,生活奢侈,一朝发迹就忘本了。
然而,很快,批判颜师伯的声音就没有,并不是他有神通让人闭了嘴,而是一月四捷,震动整个东阳城。整个十月里,东阳所有人都在关注前线的战事,众人忘了寒冬与饥渴,好似不吃饭也有用不完的力气,不穿鞋也不觉得冻脚。一旦大道上有马蹄声,所有人都动起来,从屋里跑出来,爬上树,站上墙,伸长了脖子等着里长通报战况。从上面看,大雪覆盖的东阳城像一张白纸,报信人骑着快马,背着橙红的旗子,在白纸上划开一条彩色的直线,随着直线移动,两边的白雪里冒出许多黑点,整座城突然活泼起来。
南北交战多年,一直有来有回,但整体上南弱北强,谁也想不到颜师伯能指挥众军接连获胜。也有人说蛮子狡猾,可能是诈败诱敌。不过,很快就被其他人吵下去。人们只对这四次大捷津津乐道,反复品味。
先是,北边的窟环公、五军公领着骑兵、步兵数万人往青州北边来。军队行进到沙沟,遭遇颜师伯中兵参军苟思达和庞孟虬合兵,双方激战一天,庞孟虬斩杀敌方将领五军公,敌军即刻溃败。清水的殷孝祖看准时机乘胜直追,再斩敌军另一大将窟环公。魏军没了将领,无法继续作战,溃逃者各自保命,不成队列、不听指挥,北退渡河时落水死者逾千人。
同时,魏河南公、黑水公、济州公、青州刺史张怀之镇守济水,隔河威慑宋军,意图牵制主力,等待机会强渡济水。颜师伯派出中兵参军江方兴,前去与傅乾爱会师,主动出击,一战斩杀魏河南公树兰,重创济水守军,为夺回济北创造了条件。
连败两次,魏军打得更无章法。一个叫它门的别帅派出仅万余人意图进攻清口,很快被傅乾爱、江方兴联手击退,它门也死于战中。这是第三次大捷。
这第四次大捷,也是傅乾爱打下的。它门新死,魏天水公封敕文便领两万余人再攻清口,傅乾爱身先士卒,出城迎战。魏军惧怕傅乾爱的威名,不敢上前,毫无斗志。传说,清口城门打开时,傅乾爱只是在城门口大喝一声,魏军便开始溃逃,封敕文一面指挥进攻,一面命令人追逃,后来追逃的人也做了逃兵。宋军取敌首级如割麦,一路追击,从清口城杀到赤龙门。
十一月,娄盈返家,仍在说一月四捷的故事,难得他那么高兴。说罢颜师伯,他又说到琅玡王氏的王僧达造反的事,便要放在一起比一比。
“咱们就说这些高门贵族,世代承袭朝中重职,只做官不做事,才三十岁就做到尚书右仆射仍不知足,还想着三年之内升至宰相,做皇帝,不杀他杀谁?”娄盈说话极小声,怕给王芳听了,“像颜师伯这样的寒门士子,即使是为了出头抢立战功,难道不比他高门躺在先辈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强么?”
“快别说了,这事儿跟咱又没关系。”杨氏打断他。
娄盈不悦,独自喝闷酒,但还要教育娄逞和阿文:“阿爸没能耐让你俩吃老本,想要出头都要靠自己,可学颜师伯,千万别学王僧达。”
王僧达造反这事儿不大好讲,有几样说法都有道理,谁也说不过谁。
一种说琅玡王氏比皇帝富贵,王僧达根本不屑在朝为官,宰相之位早晚是他的,他不过是提前要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并无过错,反倒是皇帝莽撞傲慢,有意用王僧达杀高门贵族的锐气。
一种说王僧达羞辱皇后之弟,皇后怀恨在心,整日跟皇帝说他坏话,皇帝早对他不满,是以借造反之名杀之。持此观点的认为,王僧达连皇后之弟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可能跟一个小民密谋造反,这罪名定是胡乱安上去的。
大多数说法并不评判错对,更像是要还原真相。也可能评说对错容易惹火上身,所以只能转向求一个真相了。
真相难求往往在于作伪也是人所擅长的。在王僧达造反一事上,更多的人是借题发挥,他们不仅不在意真相,还要为证明自己的假说编造一些细节。不过大多经不起推敲,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提了。
如娄盈这般立场的,最多。娄盈论的是做人问题,但凡是个人,做人的道理大抵有相通之处,故而共识者多。就是琅玡王氏,不会做人,也要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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