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太平岁月

大明三年五月

半本《说文》,石峖清讲了大半个月,娄逞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后来逐渐接受,经常使用,慢慢感受到其中的奥妙之处。石峖清说用《说文》读书是个笨方法,不如名师引路。娄逞却想,天底下的名师才有几位,尚不够高门大户、王公贵族争抢,如她这样的寻常百姓怎么能妄想?可好的书却是一样的,由同样的字写成,凡识字之人,皆可读书,也有机会悟出同样的道理。因此,她喜好《说文》更甚于《诗》了。

五月,娄盈回返东阳,这次回来多了一头驴,由阿清牵着。回到家里一问,原来娄盈把养在石头那儿的马卖了,得钱添了头驴。

“阿逞阿文前两天还念着骑马的事儿。”杨氏摆好酒食,坐在一旁。

阿清取了半碗汤、两张饼到外面吃。娄盈大吃几口,然后慢慢喝酒,说道:“石头没了,五娘改嫁给东莱的一个商人。马场缺人,一时顾不过来,养不好,不卖掉回头马出了问题官署还要找我麻烦。”

“没了?怎么没了?”杨氏紧张起来。

“打仗打没了。”娄盈说,“黑狗说的,不过他也是听旁人说,不大清楚。灰狼、白马、桃花都跟五娘去了东莱,黑狗成家了,没跟过去。”

“这……我当是打了个大胜仗,不会死人呢。”

“想多了,打仗不管输赢,死人总免不了。不过石头确实死得冤。他是因为长了一张胡人的脸,被判为细作,让人一箭射死了。”娄盈叹气道,“也不定是怎么回事,行伍中啥样人都有,或许是有私仇,趁机报复,总之死得冤枉。”

“唉,还想着打了胜仗,他父子两个也能立下功劳,兴许能进城了。五娘也是命苦,先前家破人亡,不得不跟了个养马的鲜卑人;现在又为了几个孩子嫁到东莱做商妇,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你不懂这些别乱说,打了胜仗立功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像石头父子,最多得些奖赏。若是表现得好,也可留在军中,但要遇到贵人,才有机会慢慢升迁。”

杨氏附和着。她也不是真的关心石头五娘一家,只是人情如此,兔死狐悲,听到这些故事难免哀叹两句。她一面说着五娘,一面想着如何向娄盈坦白娄逞拜师的事。没想到娄盈先开口了:“听里人说,阿逞拜师了?”

“是。”杨氏不敢多说话。

“也好,名正言顺,以后也不必担心旁人说闲话。”

“你当真这样想?”

“这样你一个人在家里也省心。拜师读书总比混日子强,她既闲不住,也做不来别的,就去读书吧。”娄盈说,“以后总用得着。多读一些书,也许还能嫁个好人家。现在好人家挑媳妇除了样貌脾气,也看才学。”

“你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快?以前还说女子不应读书的。”杨氏也恼了,担心这么久,没想到都是白担心。

娄盈喝下一杯酒,说道:“可能是家里女人多,让我的心也变软了。”

杨氏不语,以为娄盈在怪她没多生几个儿子。娄盈没注意,继续喝酒,说道:“不管读书与否,女子的命终归是难逃一个‘苦’字,尤其咱们这小门户家里的女子。既然以后命都是苦的,干脆趁着现在有机会,遂了她的心愿吧。”

娄盈心里满是无奈,面上只能苦涩地笑一笑。常年在外,家里的事管不了也不想管,杨氏又是个没主意的人,所以家里的许多事都不能顺合他二人的心意。两个孩子乖巧听话,很少闯祸,读书用功,家务活也做得积极认真,有什么理由去批评呢?

他不过只是比两个孩子多活了二十年,比杨氏多见了些世面,但说到底,他对世界的认识不过只有一点点,对未来一无所知,每次做事前必须请人卜算一番才能行动。不知道未来,就不知道眼下该怎么过。就说石头,若是知道自己会冤死在战场上,一定会提前做好准备,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但他不知道,只能死了,认命。

认命吧。只要娄逞品性没有问题,读书未必是坏事。

阿清匆匆吃过饭,去东八里接娄逞、阿文。她这次行商回来,皮肤更黑,身体更壮,背厚腰粗,穿上男装和一般男子没什么两样。阿文一开始还没认出来,直到阿清开口,才说:“你变了好多。”娄逞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她是看衣服认的:“怎么不换件新衣裳?这趟没赚钱么?”

阿清一边拉一个,边走边说:“赚了,赚了,阿姐放心。外面成衣贵,买了布料回来自己做。”

说罢,阿清讲了石头一家的事。阿文问:“黑狗现在怎样了?”

“他力气大,骑术高明,杀了不少贼人,得了钱,被历城一个豪强看中,招为门人。”阿清说,“主家对他不错,寻了个清白可人的汉家女子给他,让他有了个家。”

“五娘嫁的那个呢?”娄逞问。

阿清说:“那个也不错,年纪大了点儿,但对五娘够实在,迎亲的队伍一里多长,从东莱一路过来接人。听说他家里那个死得早,一直没有再娶,也没孩子。族人都等着他死了分掉他的财产,结果他出来一趟看上了五娘,惦记了几年。这石头一死,他终于有机会得偿所愿。”

“估计族人不会喜欢五娘了。”阿文说。

“人家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哪里管得了这些。”阿清说,“这次出门经过东莱,我还特意去看过五娘,想着以后能有些买卖上的来往也不错。她现在过得是真好,整个人白嫩圆润,已经怀了孩子。灰狼、白马换了名字和装扮,跟小画书上的翩翩公子似的。桃花最漂亮,我看了都想抱回来养。”

“买卖谈下来了么?”娄逞问。

阿清瞪她一眼,说:“五娘还问起你了,你倒好,只想知道买卖成不成。”

“若是谈成了,以后不是有更多机会来往?”阿文替娄逞说话。

“姐弟同心,我说不过你们。”阿清说,“自然是谈成了。不过这事儿大爷不管,我自己来做。这事你们也别在大爷跟前说,他不爱听。”

“阿爸好像对什么都不满,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好。”娄逞说道,“也不知他会不会同意我拜师。”

“安心,大爷已经知道了,并未放在心上。”阿清说,“大爷再怎么说也是你阿爸,心里总是向着你的。”

娄逞不信,阿清说:“这不难,回到家里就知道了。”

回到家里,娄盈刚睡下。他打算养足精神再去拜访王芳和兄弟友人。

杨氏让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吃饭,饭后各自整理房间,完成功课。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娄盈醒了,娄逞和阿文赶紧跑过来看他。

两个孩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阿爸”,叫出了四五个孩子的气势,娄盈听得心里高兴,给每人发了几钱零用。两人得了钱,抓在手里,问娄盈外出的经历。娄盈讲了几件商旅中的趣事,引得两人时而紧张不安,时而开心大笑。

一连几天,娄盈心情好,脾气好,家里时时刻刻都是一团温馨热闹。娄盈就是这个家的天,他高兴,即使外面下暴雨,娄家也是温暖如春;他发脾气,即使外面风和日丽,娄家也是寒气逼人。

这一趟,娄逞外出有所赚更有所悟,因而脾性收敛,不似以往那般霸道急躁了。他拜访了青竹居,送了许多礼物。然后才去看王芳。

王芳的儿子据说已经在建康皇宫里做事了,负责传抄各种文书,是要紧的差事。里人更加敬重王芳,其族人也时常请他到祠堂主持族中事务,偏巧王芳就爱管事,于是,管事越多,日子越忙,他越比从前精神百倍了。

“哎呀,王公!几个月不见,您越发年轻康健了!”娄盈由衷赞叹,十分羡慕,“我是一天不如一天,感觉就要跑不动了。”

“总在外面跑不是长久之计。你家里现在有两头驴,可以租给别人去跑。就好像把地租给别人去种。”

娄盈心里没底,面露难色。王芳看在眼里,大笑着说:“如今,收回了济北之地,北人吃了个大败仗,两边必然会消停几年。青州一带商户多,都要趁着这几年多跑商、赚钱,驴必定会很抢手,不必担心租不出去。其余租赁细节,只需要找人做担保,将合同备一份放在祠堂里,出了事自然有人给你公道。不会欺负小姓人家。”

“王公说到我的痛处了。我家姓小人少,向来不敢跟人争利,一直都靠着自己本本分分过日子,只求温饱,不敢奢想富余。”

“你这人本分,不过胆子也确实太小。”王芳朗笑道,“反倒不如家里的。”

王芳说的便是杨氏带娄逞拜师的事,娄盈心里明白,说道:“说到底还是家里无人,教不好孩子。石公发善,恩德深广,还不知道怎么报答。”

“青齐女子知书识礼,善纺织,天下闻名。女子读书算不得稀罕事。不过多是家学内传,专门拜师确实少见。然而少见未必就是错。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儿,太平有太平的享受。乱世里人活着就别无他求,太平年月总要好好过日子,免不了做一些乱世里不敢做的事。”王芳说,“就好比地里的庄稼,灾年颗粒无收,丰年谷仓都装不下。人也一样,坏几年,好几年,年年岁岁不相同。”

娄盈附和点头,心里却想:王芳也变了。世道一变,人就要跟着变,变来变去,世道不像世道,人也不像人了。

他也不确定王芳的话有几分可信,不过王芳仍是一个重情的人,这似乎不大容易变。

告别了王芳,娄盈去兄弟家里喝酒,三个人把门关上,在屋里小声说话,生怕被外人听去。从兄弟那里,娄盈知道王芳名下的商队前两年在外面买卖年轻的女子,打劫商旅。

“他儿子进国子学花了不少钱,这钱怎么来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兄弟说,“跟你说就是让你多留心,别被老狐狸骗了。”

另一兄弟说:“他其实也是个公道人,大家都服他。也有人说,就是做了坏事,只要不祸及自身就没关系。这世道,好人坏人不重要,关键人生在世要有本事。像咱们这样的,不想做好人,做坏人也没胆气,才是真的窝囊。”

先前的兄弟一拍手,说:“正是!也不好说好人坏人、好事坏事,谁也没真见过,都是听人说的。他本事大,对里人也是真心,以后少不得事要求他。”

娄盈不替王芳说好话,也不说他的坏话,只是频频敬酒,多谢兄弟提点。有位兄弟说得对,好人坏人对他们而言不重要。人人都想身边都是好人,但又不肯自己做好人,推己及人,也知道世上没有多少好人,当然也没多少坏人。不过都是庸人,庸人易自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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