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三年九月

娄逞觉得石峖清曾在官署做事，定是关心朝中事的，想他定爱听王爷造反的事儿，便将顾一黍所讲复述给他听。

娄逞擅长记忆，喜好模仿他人（这算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吧），将顾一黍的模样学了五六分，青州话夹杂江淮话，说得起伏跌宕，颇有趣味，说话间偶尔舒展广袖，轻抚胡须，活脱脱一个精明的吴地商贩模样。

“好！”等她表演完了，石峖清放下扇子鼓掌叫好，“学人能到这种程度，定是下了功夫的。你有这样学人、看人的本事，以后的路就不至于太难走。”

“阿爸也常说，人就是路，路就是人，出门在外，识人便是探路。”

然而，娄盈并不擅长识人，更不要说杨氏、阿文。算到头，家里恐怕只有阿清识人更深、更清，无愧她的名。娄逞学人也只在面儿上，不懂各人的心思。她觉得人心不可推测，还应多看其外在行为。孔子不也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么。

“哈，果然同为商家，想法大体相通。”

“老师，你如何看竟陵王造反呢？”

“闭眼，不看。”石峖清闭上眼睛，摇头说，“如今我已远离官场，只想做个悠闲自在的教书先生。教教书，养养花，下下棋，听听曲儿。”

“可我实在愚钝，想不明白，夜里也睡不踏实。”娄逞哀求道，“请老师指点一二。”

“有什么不明白？”

“一者，竟陵王如何造的反；二者，皇帝怎么屠的城；三者，消息为何迟迟不入东阳。”娄逞说道，“传闻竟陵王四月即有造反之心，固城囤粮，为何消息直到九月也没传过来？”

石峖清看着娄逞，想了一阵儿，指着书架上一排粗布包裹的书，说：“你，把那个取下来。”

娄逞不紧不慢把书取了，打开布包仔细看了一阵，原来是一套《三国志》。这书名头响亮极了！城里有不少三国故事的演绎版本，里人也常说三国故事，从没读过书的也能讲上几段，说得好还能赚些彩头钱。却是第一次见到原书，在此之前，娄逞还以为这《三国志》早失传了呢。

“带回去看吧。”

“老师还未答我！”娄逞把书包了，双手抱住。

“就是不想答！回去吧，别把书漏了，让旁人看了，你就拿不回来咯。”

“可恶，又来搪塞我！”娄逞心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表达不满。石峖清却乐呵呵地打着扇子从她面前过去了，就是要气气她。

回到家里，娄逞趁着天光还亮急忙看书。阿文、娄盈见她读《三国志》，也凑在一起看。入夜了，点上灯，继续看，直到眼皮子抬不起来，灯光也昏得让人认不出字，才停下来。三人都没吃饭，也不觉得饿。

第二天醒过来，阿文已坐正了在读《三国志》，娄盈睡在里间，鼾声震天，阿清外出去做工，杨氏在灶头煮饭。

娄逞问阿文：“看出什么了？”

“乱世枭雄，通天谋士，义勇神将……都是豪杰啊！”阿文说，“若是他们生在当世，蛮子断然占不了北地。”

“真敢说！你只看到那些个名头响亮的，看不到故事里无名的小民。你不想想怎么以前神将成群，如今却连蛮子都打不过了？混战六十载，把人给打没了，枭雄啊、谋士啊、神将啊，没了，百姓也没了，偌大北地，可不便宜了蛮子嘛。”

“怎的火气这么大？”

阿文不解，捧着书往里坐，娄逞顺势坐在他刚坐过的地方，说道：“饿了。”

阿文伸头冲着灶间喊：“阿妈，阿姐饿了！”

“就好了！”杨氏立刻回道。

娄逞也说不上来自己生的哪门子气，就是觉得火气顶大。她好像是气竟陵王造反祸及百姓，又像是气皇帝气量狭小，又像是气石峖清敷衍。但说到底，她还是气自己无知，无用。

这天重九，不上课。

朝食过后，娄盈一家带上干粮、肉酱、浆水、酒外出登高赏菊。同行的还有三户，都是西三里的小姓人家，每家四五个孩子。四户的家长十分熟悉，但孩子之间几乎没见过面，都很拘谨，紧紧跟在自家父母身边，还要被父母取笑。

许久没出城，娄逞感到城外的一切都变了。城门前的荒地上有几处茶水摊子，聚集了许多歇脚的人。官道上往来的人比往日多出数倍，自然，其中多数是为了登高过节。往年百姓可没过节的兴致。

有一处空地搭了好大一个帐子，不知道是哪位善人在做善事。十几个衣服破烂的流民排好队，先在帐子里洗净了，再换上干净的衣服领粥、饼和腌菜。娄逞还是头回见这么施粥的，觉得新鲜，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自然是同情无家可归的流民，但不敢靠近。因为流民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在野地里颠簸数百里，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疫病。有些流民在野地里乱吃东西，吃坏了脑子，精神不正常，容易被激怒，无故攻击旁人。说她胆小也罢，以貌取人也罢，这样的流民她是不敢靠近的。

这位善人竟然能想到先让流民洗净换衣，然后再体体面面地吃顿热饭。这样的流民就不至于让她感到害怕了。

流民换了衣裳，好像也换了脾性，从前他们领粥总是抢着、挤着、打着，像野狗抢骨头一样疯狂；现在他们都看清了彼此的模样，好像也找回了自己的羞耻心，忍住饥饿耐心排队，领了吃的就找个地方坐下，一面看风景一面慢慢吃。

看得入神，娄逞感觉自己也变成了流民。她感到腹中饥渴难耐，但身上新换的衣裳却提醒她：“你是人，不是禽兽，应当活得像个人的样子。”于是，她慢慢地喝下一小口热乎乎的小米粥，这口粥好似一颗仙丹，落在她的肚子里，消除了逃亡路上的疲惫和伤痛，让她梦回逃亡之前的平淡岁月，对以后的日子有了期许。

可是如果没有这身新衣裳，流民是不是真的连做人的资格都无了？

娄逞臊红了脸，低下头拉着阿文，加快几步，跟上杨氏。她不能再停留了，她害怕去想自己沦为流民的日子，也为自己嫌恶流民感到羞耻。这跟历史上那位“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皇帝有什么区别？

后来，娄逞打听那天施粥的善人是哪个，竟然没人说得出来，还有人说那日没见人施粥。这倒是邪乎了。难不成是她看错了？

石峖清甚至调侃道：“可能是山里的精怪出来做善事，积阴德。”

“重九出山的精怪，不怕死啊？”娄逞被他敷衍调侃了多日，有些恼火，出言不逊。

“想是道行深。”

“我不再问了，请老师放过。”娄逞求饶。

石峖清“呵呵”笑了几声，说：“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整日里想些够不着的东西，才会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一听这话，娄逞就知道自己错了，惹怒了老师，当即没了脾气，垂下头来听训。

石峖清心中的火压了许久，一时爆发，脸整个儿黑下去：“才读几天书就觉得够了是么？整日里胡思乱想，言语鄙俗，行为莽撞，才无几两，闲话却多得是，哪里有个读书人的样子？不在功课上下功夫，专听里间传言，早知你本性如此，绝不认这学生！”

娄逞站定了低头听训，一动不敢动，但心思活泛，把石峖清的话翻来覆去默了几回，更加明白了他为何生气。第一样，自然是娄逞天赋不如预期，令他失望；第二样，娄逞天分不足又不上进，让他更加失望；第三样，娄逞天分不足、不上进，且不自知，傲慢自负，让他彻底失望。

被石峖清这么一骂，娄逞感到愧疚、后悔，却不害怕也不委屈。凡是拜过师父的都知道，能这么骂的，都是真心盼着徒弟学好的师父。况且，娄逞也确实懈怠了一阵子，自觉摸到了一些学习的门道，不怎么用功也能把功课做完。她还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了好几天，盼着石峖清来夸几句呢。

“你有些小聪明，有时候也能骗过我。”石峖清语气温和许多，言语却更直接，不留情面，“不过，学习这事儿向来不能自欺欺人。纵使天分奇高的，若后天不用功，也是废材一块。何况你天分不高，又不肯用功。整日往青竹居跑，不过是觉得比在家里待着有趣些。既然如此，大可撤了学堂，我也准你每日上门来耍，如何？”

“老师，我知错了。从明日起，我一定用功，绝不再耍小聪明。”

“望你言而有信。”

娄逞确实做到了，从这天起，她不再在学习上耍小聪明，无论功课多么简单、枯燥，她都按照同样的方法去学，没有丝毫敷衍、散漫、懈怠。她将绝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自然少了对其他事的关注，经年累月的，娄逞自觉好似隐逸尘世间般自在，精神上更加自由了。

世上的事总是相反相成，从前爱自由洒脱随性，不喜欢规矩约束，却在规规矩矩学习时寻到一份更大的自由。越是专注，越是自由。

娄逞只在学堂学习，学堂之外需帮着家里做事。

一来，石峖清不许她终日死学，以为过度学习无益有害，只需每日完成既定功课即可；二来，娄逞在家里多做些事，便能多和家人亲近，不怕以后变成一个“负心薄情”的读书人；三来，家里确实缺人做事。

阿清攒下一笔钱自赎走了。阿清自赎后搬出了东阳城，在城外野村买了几亩不长粮食的地，自己盖了间半穴居的茅草屋。屋子前面用石头砌了半圈围墙，养了些鸡、鸭，种了一些菜。她应当是谋划许久，准备了许久，所以一切都很顺当。她除去了奴隶的身份，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娄逞真心为她高兴。野村的日子肯定不如西三里舒服，但阿清却十分满足。

每到农闲时，阿清仍会到城里找活做，经常会带些草药、鸡蛋给杨氏，有时还会帮忙修补院墙、房屋。她二人的关系反倒比先前亲近多了。杨氏也常挂念阿清，每逢城外闹瘟疫，她便托人带药过去，生怕阿清害病。

阿文读了几年书便跟着娄盈外出做买卖，家中只剩杨氏和娄逞俩人，还有一条看家护院的老狗。

家中人少，杨氏整日里担惊受怕，又过于操劳，每天从天不亮忙到夜大黑，身子一天天弱了。娄逞试着开解多次依然无用，只得求助于柳氏、江氏。她二人看看娄逞，又对视一阵，欲言又止。不过，她们后面多次登门同杨氏闲聊，自那以后，杨氏也确实好了许多，夜里睡得踏实多了。

娄逞也就没再把这事儿放心上，往后只要看到杨氏情况不好，便去找柳氏、江氏。

她一向不能理解杨氏何以整日发愁。娄家虽是西三里的小姓，过得也不比大姓差。真要过得差，也没人愿意跟娄盈结交。她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但是吃穿向来是不愁的，也就是打仗戒严的时候饿过一阵子，还不是因为缺粮，而是怕吃饱了招人忌恨。娄逞在吃穿方面也没多大欲念，觉得当下就足够了。住房更不用说了，四五年翻修一次，年年都像新房子，有的大姓人家也做不到呢。现在杨氏搬到了楼上，阿文也有了自己的房间，楼下多出两间空房，能做货仓，也能对来往客商出租。

这样的日子却不能安心地过，到底杨氏整日里愁些什么啊？

娄逞是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