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东阳女巫

泰始二年十二月

阿文帮着娄逞一起糊弄杨氏,总算把出城游学的事遮了过去。

然而还是有些好事者暗地里造谣,将娄逞说得放荡不堪。这些人不敢在娄逞面前说,却把话丢给杨氏。杨氏不知道流言是真是假,无力验证,又怕娄逞伤心,开不了口问,全闷在自己心里,心中的苦闷一日日煎熬着她。

“嫁人就好了,嫁了人逞儿就有主儿了,就没人欺负逞儿了……”杨氏一边哭一边缝制嫁衣,突然,那身嫁衣好像活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对杨氏说:“阿妈,我不想嫁人……”

杨氏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拿起一把菜刀跑到祠堂门口大骂那些空口造谣的混账,骂得声嘶力竭,骂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平日与杨氏相好的几户人家也看不下去,跟着她一道骂,终于惊动了祠堂里管事的长老。

娄逞、阿文正在外面看货,听了消息急忙赶过来,正看到江氏、柳氏架着哭成一滩的杨氏,向长老要个说法。杨氏的模样可以说极不体面,满脸鼻涕眼泪,满身黑泥,哭嚎声十分难听。先前,娄逞看到有女子这样总会急忙走开,心中不能认同这种做法。如今,她阿妈为她舍了颜面,变成一个“疯婆子”,她怎么也走不开了。

“你回去把阿爸的斗篷取来。”娄逞叮嘱阿文先回去。

然后,她拨开人群,过去抱住杨氏。杨氏很瘦,一身骨头和肉都是轻软的,故作一副狰狞的模样,却怕得浑身冰凉、发抖。

娄家人,天生胆小。杨氏也是娄家人。

眼看娄逞过来,杨氏突然发狂一般拼命挣扎,好像特别害怕娄逞一样。江氏、柳氏在一旁帮忙,加上娄逞,三人一起用力总算把她制住。阿文抱着一件大黑斗篷跑过来,将斗篷展开盖在杨氏身上。娄逞抱住她一声声地唤着“阿妈,阿妈”。可杨氏就好像不认识娄逞一样,总想把她推开。娄逞见她真心害怕,便想起身,让阿文来扶,哪知她刚放手,却被杨氏紧紧抓住。

杨氏把娄逞拉到怀里,哭着小声说道:“逞儿,我不该把你生成个女儿身,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妈对不起你!”

说罢,杨氏力竭昏死过去。娄逞在江、柳两位的帮助下,背着杨氏回家去了。走时,祠堂大门紧闭着,围观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除了江、柳二人的骂声,一路冷冷清清。

娄盈、阿清听到消息匆忙赶回来,杨氏躺在床上说胡话,娄逞在一旁照看。

娄盈看着娄逞,眼里情绪复杂,有责怪也有疼爱,相互纠缠着,使他的脸色也阴晴不定。娄逞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不闪躲。

阿清查看了杨氏的情况,问:“巫医看过了么?”

“看过了,没用。”娄逞说道,“阿文出去请七级寺的大师傅了。”

“咱家哪里请得起大师傅?!”娄盈转身出去,“阿清去把阿文找回来,我去请女巫过来。阿逞……照顾好你阿妈。”

等到娄盈出去,阿清赶紧问娄逞怎么回事。娄逞约略说了过程,问阿清:“阿妈不会疯了吧?”她说这话时,觉得自己心太狠、太毒,好似在咒阿妈一样。嗓子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清卷了袖子给她擦眼泪,说:“不会的,不会。你阿妈心里有你,有这个家,疯不了。她就是太累了,想去别处转转。肉身太沉,拖住她,走不动。所以她只能让精神外出一趟,马上就回,你且看着。”

娄逞擦干眼泪,点点头。

阿清劝道:“不必自责,此事与你无关。”

娄逞无奈地笑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谁能管住那些说闲话造谣的人呢?谁又能让谣言远离杨氏呢?谁又能让杨氏不受谣言影响呢?所有事情的尽头,只能归到娄逞身上。因为没人管得了造谣生事的人。

对于管不到的事,众人便忽略这方面的无能,转而从其他方面多做限制,以期解决问题。所以,他们一面说不是娄逞的错,一面劝娄逞不要总是穿男装,也不要随意独自出门去,更不要和男子同游,免得招人非议。

人生的无奈往往如此,诸如此类的事件数不胜数,也不局限于女子,也不局限于小民。在娄逞看来,都是作茧自缚。

“说真的。”阿清继续说道,“西三里哪家没被传过谣?横竖就那几张闲着的嘴,天天没事儿四处造谣。他们就见不得谁家日子过得安生,到处编排瞎话,挑拨人家夫妻、兄弟、父子,非看着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高兴。”

“真搞得谁家破人亡了?”

“真的。”阿清说,“西三里商妇多,丈夫在外,妻子就要独守空门。那几张烂嘴没少造谣商妇。有一年,一人想占守空门的小媳妇便宜,被骂了就四处造谣小媳妇偷人,把人逼得投井了。丈夫回来后找不到人,得不到公道,也上吊了。你知道后来怎样了么?”

“怎样?”

“哼!那个烂嘴的非但没事儿,还把人的空房占了,现在还住着呢。”阿清咬牙切齿道,“可惜那家人连个亲戚都没有,白事还是邻居凑钱办的。”

娄逞气得脸发红。

阿清继续说道:“用刀杀人,大家都看得到。用话杀人,没人拿得住。烂嘴货造谣特别知道看人下菜,绝不招惹硬茬子,专挑脾性软弱、没有靠山的小门小户,所以害人性命也没人管。这回祠堂那老王八肯出面都已经很不容易,也不知后面会不会管。”

“阿妈偏偏就是一个没主意、又容易轻信他人的。”娄逞心下矛盾万分。她恨那些造谣的,但也恼杨氏如此脆弱。娄盈和杨氏总教她做个信命、顺命的乖顺小民,然而小民有资格如此脆弱么?岂不是经不得任何风浪?……但转回来想,杨氏这些年听到的谣言只怕难以计数,她实在是忍了太久,忍无可忍才会如此。

到底天地养这些恶人来做什么?!

“她就是想不开。”阿清说,“你阿爸就没这样儿。”

正说着,阿文自己回来了,果然没请来大师傅,但从寺里领了些福饼。又过了一阵子,娄盈领着一个全身被黑布包住、身形异常高大的女子进门。她就是东阳女巫。

进到屋里,女巫让娄盈、阿文、阿清都出去,只留娄逞陪着杨氏。随后,女巫仔细看了杨氏,又用石头、兽骨、龟甲等物算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让娄逞在屋子里的一个角落里坐好。接着,女巫关上门窗,用身上的黑布遮了窗子。

屋里瞬间暗下来,娄逞感觉眼前一暗,一张涂满颜料的人脸贴着她的脸飘过来,然后,耳边响起鼓声、铃声、呢喃声。女巫突然退开,在屋里跳起来。屋里光线差,女巫动作诡异、迅速,娄逞看不分明,只觉得莫名其妙,看多了还有点儿头晕。

女巫舞动了很长时间,娄逞从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头晕,再到后面逐渐变得平和。随着她的情绪变化,杨氏似乎也慢慢平复下来,不再说含糊不清的话,反而像平时睡觉那样表情自然、神态放松,只是没打呼噜。

娄逞心中大喜,正要起身过去查看,突然女巫的脸又贴过来,露出一双诡异的白眼珠,吓得娄逞不敢再乱动。女巫继续舞动,鼓声、铃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呢喃声变成了一下一下意味不明的吼声。又过了许久,娄逞已经有点儿坐不住了,女巫突然向屋子四周大吼几声,然后一掌拍在杨氏胸口处。杨氏咳嗽几声,醒了。

娄逞急忙跑过去看杨氏,等她一回头,女巫已经用黑布重新将自己包起来。

“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关着门?”杨氏擦了擦嘴,像往常那样说娄逞,“成家后可不能这么懒。”

“阿妈,你饿么?”娄逞问。

“饿,饿啊。怎会这样饿?”

“七级寺里发福饼了,你先垫着。我这就去做饭。”

娄逞把福饼拿过来,女巫却夺了饼,开门丢出去,喂了院子里的老狗。

杨氏这才发现屋里多出一个人,吓得尖叫起来,娄逞急忙安抚她,说:“别怕、别怕,这是阿爸请来的女巫。”

“你阿爸回了?”杨氏害怕地缩起来,但仍挡在娄逞前面,警惕地盯着女巫。

“阿妈,你不记得那天的事了么?”

“哪天啊?”

“就是去祠堂那天。”

“笑话!女人哪能去祠堂啊!”杨氏轻拍娄逞一下,问,“请女巫来做什么?家里有那么多闲钱没地儿用了么!快快快,让你阿爸赶紧把人请走。”

娄逞安抚杨氏几句,请女巫出门说话。娄盈、阿文、阿清都在二楼站着,看她二人出来,急忙下楼去看杨氏。

“该当如何称呼?”娄逞问道。

“不必称呼。”女巫的声音干哑,与作法时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

“为何阿妈会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

女巫面向娄逞,平静地问:“忘记不好么?”

娄逞苦笑道:“又不能真的忘记。阿妈真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活得这么累。”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心盛不下,苦水就要流出来。不必担心,过几日就会想起来,你们要提早做好准备,否则,她仍有失魂的危险,到时候就不好说能不能找回来了。”

“多谢。”娄逞向女巫行礼,说,“小女无知,方才若是冒犯,请莫挂心。”

女巫说:“无心可挂。”

后来果然如女巫所说,几天后,杨氏慢慢想起去祠堂的事,险些发狂,好在当时长老已经处置了造谣的人,杨氏心里得了安慰,心气顺了,也就过去了。

说来也让人稀罕。杨氏生病的那几天,祠堂夜间总有些奇怪的声响,常有东西损毁,还总出现些动物残尸。也是因为如此,长老抓了几个平日里爱造谣生事的烂嘴货打了三天,关了三天,算是给娄家一个交代。其中一个烂嘴货身子弱,直接死了。往后一段时间里,都没再听到里中传哪家女子的谣言。

又过了几天,西三里所有人,包括娄逞家里,都当这事没发生过,无人再议论提及。

祠堂那事之后,娄逞便不想再穿男装了。她始终不能忘记杨氏那时惊恐的表情,不知在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里,当时的她究竟是什么东西,把杨氏吓成那个样子。

阿清总让她宽心些。但娄逞的心境并无多大变化。她对一切都没有执念,大概幼年不懂事时还会执着于字、书、学,如今,她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早放下了所有。外人以为她喜好易服装扮也罢,痴迷读书也罢,对她而言,不过都是随时需舍弃的东西。

书中虽可见广阔天地,但人终究只是活在狭窄的俗世之间。

万事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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