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二年正月
沈文秀派军主解彦士攻打北海,没多久捷报传来,北海已克。但还没等消息传开,解彦士已经丢了北海,狼狈退回东阳。
这一退不打紧,原本四下围观的青州各郡太守闻风而动,纷纷响应北海,带兵前来讨伐沈文秀,自此,东阳被围。
娄逞头回感到战争离自己这样近,以往都是听别人说,从书里看,总觉得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离得远,显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模样。直到自己亲身经历,才知道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真的,甚至还保留甚多。
从前,每每遇上些非常之事,娄逞便觉得天要塌下来,总怕自己就要死了。现在真的面对生死才知道过去自己有多可笑,当下情形有多恐怖。
娄盈仍去官署听差,阿清留在家里做杂事。杨氏把嫁衣藏起来,让娄逞换上男装,整日坐在屋里发愁,跟她说话也听不到,偶尔自己咕噜噜说几句。娄逞想请人来陪杨氏,才发现江氏已经没了,尸身停放在屋里。柳氏一家不知何时跑了。杨氏原本就狭小的世界,如今因为江、柳二人的离开,变成一座孤立于大海之上的小岛,所见唯有波涛。
她也难见波涛,多年的劳累和接连的惊吓突然剥夺了她眼中的光,无法照亮世界,因而,她正在一点点陷入黑暗中,要靠双手来“看”了。
里间略通医理的都来看过,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是暂时的,好好养着、放宽心,过几日就好。有的说是瞎了,好不了。也有人说不是眼睛坏了,是人要不行了……
一开始,娄逞听了慌,听了怕,满心惊恐。无论是看书、抄经、描花,还是取水、做饭、洗衣,突然就落泪了,等眼泪流出一阵儿,她才发现自己哭了,往往哭过,心底伤感才漫上心头,将整个人儿都抛向久远之前,令人又痛又悔。
后来,杨氏不知怎么竟想开了,好似一条狭窄山路,眼看着要走到尽头,转过去却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她虽一时仍看不见,却不再哀愁叹气,像一株暴风骤雨摧折的小苗,带着一副将死模样却一天天长好了。奇哉怪也!
平日里在娄家,杨氏显不出来,好似有她没她日子都照过。但她病下这些日子,整个娄家都失了魂一般,六神无主,等她渐好,家里才多几分生气。阿文四处给人做白工,换来许多治眼睛的草药。阿清不知从哪儿买来些药膏,也说是治眼睛的。康枭也来看过两次,还同杨氏坐了一会儿,不知聊了些什么。
杨氏不用别家的药,她指挥娄逞用家里的草药每日配一副,慢火熬煮,然后一口一口喝下去。她喜欢闭着眼睛,但听得出每个人的脚步声,只凭脚步声也知道谁在做什么。
娄逞总想多些时间陪在杨氏身边,然而杨氏却笑着推开她,说:“忙你的吧,我没事儿。”
“我也没事儿。”娄逞看着娄家小院儿,就这么大的地方,却是娄家人的全部。忙一天,闲一天,都在这里。
杨氏摸摸娄逞身上的衣服,说道:“这套男装穿太久,有些旧糟了,你可再做一件。”
娄逞无奈地笑笑。她总以为杨氏对女子穿男装十分介怀,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杨氏主动让她做一件男装来备用。在民间神怪传说故事中,男女易服而穿往往是不详征兆,历史上有关男女易服的记载也多伴随着放荡、**的房中秽事,因此杨氏先前恐惧、反对她都是理解的,反倒不理解现在了。
“穿不了几天,年底就出嫁了,现在做身新衣服实在浪费。”
杨氏拍着大腿说:“家里布料多得是。听我的,做。”
“好好好,我做便是,阿妈莫急。”
做衣裳这手艺,娄逞学得不精,做得也少,不大熟练。虽然她严格按照杨氏教的去做,效果却总不如预期,时常返工。每天,杨氏摸着娄逞缝线的地方哈哈大笑,笑得娄逞满脸通红。
除了煎药、做新衣,娄逞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剑,朝饭前、夕餐后读书、练字,有时也觉得娄家的院落并没有看到的那样小。
三月末的一天夜里,阿清带着娄逞爬到屋顶上。从上面看四周,西三里整个漆黑一片,天也是黑压压的,星斗闪烁,似乎触手可及。
娄逞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邻居也有睡不下上屋顶的,忍不住笑了。
“打了胜仗,大家高兴。”阿清躺在瓦片上,说,“过不了几天,你阿爸也能回了。”
娄逞也高兴,但更多是意外,没想到沈文秀攻城失利,守城却能克敌制胜。交战一月有余,东阳城里不受战火影响,讨沈联军反被击退。她总以为守城还更难些。
这沈文秀,是个人物。
也或许,只是娄逞见识太少,便时时处处总有惊异之感。
娄逞微笑,笑自己学有所得,却终成所失,越学越明白自己是真的无知啊。
“你也能换上嫁衣,风光出嫁了。”阿清的话并不纯粹,但终归是好意居多,“真好。”
“阿清,往后你有何打算?”暂放自己的无知,也来看看身边人。
“回村,养鸡,养羊,养狼,种地。”
“等你老了,养不动了呢?”
阿清看着娄逞,半天才问:“阿姐想过老了之后的事么?”
娄逞摇头,说:“我连明日的事也不曾想过。”
“这便是了。”阿清说,“不必问。我的事,你莫操心。”
“那便问一件与我有关的事,可否?”
阿清有些吃惊,木头一样点了一下头。
“怎么你们都要我穿男装呢?”
“唉!”阿清好似松了口气,说,“自然是怕破城之后,你被溃兵抢去啦。西三里好多人家的女子都扮了男相,不过只有你是像的。别家换了衣裳,束发戴冠,看着仍是个女子。倒是你,穿了女装还带着几分男儿气,端是硬气沉稳,换上男装,实实在在就成了一小丈夫了。”
原来如此,娄逞宽了心。做个女子真不容易,遇上战乱,就成了战利品,命运更不由自己做主。
几天后,娄盈果然回来,却不是因为战事结束,而是断了半截左臂,少了只手,做事不方便。
讨沈联军吃了败仗,折损大小将领十几个,不敢再强攻,改变战术,只围不打,慢慢熬着。这一变,负责在东阳周遭来往运送物资的商队就成了联军的重点目标,接连被劫,货物被抢,送货的人也凶多吉少。
四月中,杨氏的眼睛竟然好了一些,能拿针线了。她替娄逞做完了新衣裳,让她换上。
西三里的小商户好多都受了伤在家里歇着,杨氏配了几包草药让阿文、娄逞给伤者送去。娄逞问:“不收钱么?”杨氏拍她一巴掌,说:“好女子!眼里只有钱!以后夫家可有财运了!……去吧,不收钱。”
杨氏不让收钱,但人家一定会硬塞些东西让阿文、娄逞拿走。不一定是什么,往往是家里有什么就塞什么,比如发霉的干饼、腐烂的菜叶、锈蚀的针、碎布头、浆水、干葱、草药、猪油……
听这些伤者说,城外彻底乱了,联军在断商路,还有不知哪里来的溃兵见货就抢、见人就杀。
“南边的几个村子几乎空了,只剩一个方家村,村里人多,溃兵不敢靠近。”伤者回忆起来,好似忘了疼痛,激动地站起来,却因为少了半条腿,重心不稳,又跌坐在榻上,骂了几句,继续说道,“这些兵也不知原属哪里,估计吃了败仗,死了军主,便想趁机逃了。若只是想保命,跑了也就跑了,却跟疯了一样见人就杀,真叫人又怕又恨。”
阿文说:“他们中多数本就不是良民,犯了法,下了狱,充到军中做最下等的送死兵。阿叔可是遇上了?”
“遇上了。”伤者用力捶在方案上,说,“亏我捡了几把刀防身,拼了命把那人砍死了,不然死的就是我了。”
阿文说:“阿叔果然厉害。”
伤者突然对阿文说:“你出城时可要千万小心。”
“明白,阿爸交代多次了。”
娄逞问道:“怎么阿文也要出城?”
“那是当然,要顶盈哥的差啊。”伤者说道,“放心,现在出城都有官兵护送,溃兵不敢靠近的。”
回到家里,娄逞问娄盈:“阿爸,我能替你出城么?”
“胡闹!”娄盈大发脾气。
娄逞急切地说:“阿文太小了。”
娄盈无奈地说:“你替不了,你对商路不熟。”
阿文笑着宽慰娄逞:“阿姐莫为我担忧,这条商路我走过几趟,非常熟悉。而且是多人结队出城,一路还有官兵护持,出不了事儿。”
“怎么我穿了男装,读了这些年的书,却是废物一个呢?”娄逞苦笑道,“如今女儿的活计也做不来,男儿的路也走不得,究竟我是个什么?”
沉默了一阵,娄逞继续恳求道:“阿爸,你让我去吧。总守在家里,我心不安。况且,我也曾随老师家的商队走过几趟……”
“别闹了,出了城没人能护你。”娄盈说,“真的遇上了贼人、敌兵,官兵肯定会自保,不会管你。”
然而娄逞就是不肯放弃。她不能看着家里人一个个倒下去无动于衷,也不能等到面前无人可倒时再做挣扎,只怕到时候真的一切都没有回转余地。如今,她所要争的不是出城运粮,而是一个在乱世活命的方法。她非要自己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试一试,才知道一个人如何在乱世存活。
而且,阿文比她更适合留在家里。阿文心思细,跟里人处得和谐,有他守在家里,娄逞更放心。
娄逞见说不动娄盈,便去求王芳,最后在王芳的帮助下改了身份,顶替了阿文的差。
五月初去官署听差,那天娄逞才发现,像她这样冒名顶差的女子竟有好几个!有两个西三里的一直跟在娄逞身边,娄逞一开始没认出来,聊过才发现原来是邻居。
两人都比娄逞略高一些,一个头发微卷,红脸庞,粗眉细眼,腰粗背厚,自称金饰玉,其实是金饰玉的媳妇崔氏,年龄约二十三四;一个纤瘦高挑,额头方正,长眉大眼,鼻梁挺拔,唇角带笑,年约十**,叫李桃,顶替的是她阿爸李翃羽。
娄逞面儿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了天地:这趟差,实在是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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