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日为师

泰始二年五月

刘文忠低头不语,娄逞心中着急,但故作镇定,一边饮酒,一边看向东天的云霞。多半的天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仍是深深的灰蓝色,不肯醒来。只有乌云与大地之间的一小片天显出了淡淡的粉色,好似春天迎风舒展的野桃花。不多时,淡粉转为深粉,但仍被乌云压着。

娄逞突然笑起来,没有声音,但笑得很招摇。几口淡酒下肚,她已经恢复大半,想到自己方才的请托,不由笑自己傻。若她不急着交出账册,或许刘文忠还有所顾忌,也许会帮她一把。如今账册到手,且仅凭娄逞一人,货物断是带不走的,刘文忠大可带着账册和货物一起离开……

罢了,娄逞狠狠咬下一口干硬的肉条,心想,大不了一个人去闯匪窝。她倒要看看山匪窝子有多凶险。

眼看太阳就要升起,刘文忠部下拿着账册上来,说:“这账册是假的。”

娄逞怔住,片刻又定下心神,仔细回想房天乐交托账册的场景,顿时觉得甚是合理。若是真账册,交托给她着实不保险。

“军主见谅,某也是头回走官差,受房长史之托行事,旁的一概不知,并非有意戏弄。”

“正常。”刘文忠让查账先生回去,继续说道,“每次都有一真一假两本账册,防着路上出事。账册虽假,但先生如此舍命相护,可见不知内情,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不会迁怒于你。”

“军主大度。”娄逞坐正行礼,说道,“只是不可再称某‘先生’,小人福薄命浅,担待不起。”

刘文忠笑笑,然后命人就地扎营休息,烧饭煮汤,打算等解彦士等人前来会合。他估计商队应当还有人生还,估计路上有所耽搁,迟迟未到。

安排完毕,刘文忠再来同娄逞谈论“借兵”一事。他也不急着入正题,而是跟娄逞说起儿时旧事,说到当年他跟娄逞学写字却是边学边忘,常被娄逞说得抬不起头。娄逞学骑马进展虽慢,却丝毫不急,学了一年多仍在原地踏步也不着急。

刘文忠说了很多,娄逞只是听,并不回应。她不明白刘文忠话里的意思,听多了才约略明白刘文忠是在说她无带兵之才,实在难以借兵给她。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士兵送上来鲜软的烤饼和咸香的肉菜汤,娄逞放开腰带饱吃一顿,然后对刘文忠说道。

“先生却与往日不同。”言下之意,虽有不同,但也相去不远。

“非也,某说的是军主。几年不见,俨然是个乱世枭雄,某是万不及一。”娄逞伸手往里衣中一掏,然后用力一拍,将一黄豆大的金豆子晾在案上,双手抱腰,向刘文忠倾身问道,“一颗金豆子,借军主一匹好马用用,可否?”

“先生何必如此。”刘文忠不知为何,有些怵娄逞,许多话不敢明说,拐着弯说又被娄逞戳穿暗讽,那话字字如刀,扎得过往情义满是血淌。

“叫我说为何,我也说不上来。”娄逞起身,将那颗藏了许久的金豆子递向刘文忠,“军主不必再劝,某心意已决,还请借马。军主若是不借,某这两条腿也可一用,涉水翻山皆不成问题。反正账册是假,我留在此地也无用处。”

“先生歇下吧,此事待我与谋士商讨后再作定夺。”刘文忠拒收金豆子,唤来两人带娄逞到帐子里休息。

“别再叫我‘先生’。”临走时,娄逞握紧金豆子又重复了一遍,她说,“这天将要下雨,山匪定然会找地方避雨,走不了多远。我等一刻,若是军主还不能下定决心,某便自往。”

刘文忠拽住她的袖子,问:“先生当如何自往?又当如何救人?”

娄逞笑得极为讽刺,毫不客气地说:“既然你非要叫‘先生’,某也不能干领称呼,礼尚往来,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当年,圣人的学生仲由夜宿石门,看门人问他从哪里来,仲由说自圣人处来,你道那看门人如何说?”

刘文忠看着娄逞不知如何应对,娄逞笑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先生言辞过重了。”

“非我过重,倒是尔等轻视至此,放纵山匪,漠视人命,教我大开眼界。”娄逞胸中溢满怒火怨气,却不知为何满脸是笑,“乱世苟且偷安无可厚非,某不怪众军,不求众人。但军主也不必阻我行动。”

“放纵山匪,漠视人命,苟且偷安?”刘文忠的好脾性也用尽了,收了一身的客气,一时杀气满身,教人不敢靠近,“先生既在我军便需听我安排,若是违抗军令,便只能送先生的尸骨返乡了!”

娄逞冷笑三声,随两个引路士兵入帐休息。

刘文忠即刻招谋士来,两人议了半个时辰,都觉得剿匪有利可图,不仅可以多抓些身强力健的莽夫补充军缺,运气好也许会剿得大量兵器、物资、女子。只是,听娄逞描述,那些山匪有马有刀,不像是一般流民躲入山林成匪患,更像是大族私兵或官匪,若是不小心冲撞,可能会得罪大人物。

谋士说道:“他们能得到如此准确的情报,只怕身份不简单。”

“那便不管?”刘文忠问。

谋士笑了,说:“全凭军主做主。管也是有管的路子。”

“管!”刘文忠一拍桌子,说,“弟兄们出这趟卖命差,连个辛苦钱都赚不到,不捞点儿外快,我这军主也当到头了。”

谋士笑道:“军主当真是为弟兄打算?”

“自然。”刘文忠说,“那尚狗儿不过是个小商人,死便死了。”

“娄先生呢?”

“先生教我识字写字,教我天地间的道理,使我有机会获得大人赏识,脱离贱籍,成家,建立功业,渐至一军之主,再造之恩犹如父母。”刘文忠说到动情处,眼眶泛红,“师恩我不敢忘。”

不忘,并非要还报。谋士心中明白,刘文忠对娄逞的感恩只能留在表面,若要深入,便是无情无义。这样最好,不然军中兄弟肯定要闹事。

“既然如此,便让娄先生为我等探路吧。”谋士说道,“我着人给了她一匹快马,偷偷放她离开了。”

一瞬杀心起,顷刻大雨至。刘文忠好似早已习惯谋士如此行动,点着桌子说:“全凭先生安排。”

谋士领命告退,刘文忠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不值钱的马尿爬满了脸。军主,军主,哪里由得他做主,上有太守,中有谋士,下有兄弟,个个都是他祖宗!可惜他已经困死在这位置上,只能拼命杀敌立功,闷头往上冲。

再次见到娄逞他是真的高兴。娄逞那副数年不变的冷脸让他想到儿时骑马飞驰在东阳城郊的旷野中的场景,想到在阳河岸边与野村姑娘对唱嬉戏,想到阿爸、阿妈、灰狼、白马、小桃花……

然而,若要成事便不能有这诸多牵挂,断了也好。

不算大的一场雨落在军帐上像是炸开一样,轰隆隆,响得惊人。听了一阵也习惯了,不觉得吵闹,反而感到温馨。刘文忠戴上头盔,走到雨中,雨点砸在头盔上,像是穿了过去,落在他脑子里,把过往的情谊、回忆都冲洗得干干净净。

帐外,谋士点出二十个壮兵排成两列,等待刘文忠发号施令。这一幕让刘文忠彻底忘记了先前的不快——他是一军之主!

先前归一道人带娄逞外出行商时,专门教过她如何在野地辨识各类痕迹。记得当时商队里的几匹马突然不见了,娄逞便循着草地上的马蹄印迹找到了盗马贼。

先前的山匪不知是经验少,还是觉得大雨将至不必特意隐匿行迹,行为甚是张扬,所过之处都有明显的痕迹,还有尚狗儿掉落的碎布、干粮,娄逞很快找对了路。她先是小心地在树林间前进,根据痕迹判断山匪队伍的人数、马匹车辆数量,队伍组成。等到一切心中有数,山雨忽至,落在娄逞身上,冰凉提神。

林子里一下雨,瞬时便听不到旁的声音,娄逞也可放心骑马上路。她估计这队山匪应当不是流民、溃兵组成,大概率是某大族的私兵和家奴,趁乱作匪,买买消息,劫掠官家物资。看车轮印迹应当刚刚劫过一支商队,所以急着回去交差。

走到一半,娄逞发现山匪队伍分成两路,一路骑马往无盐方向去,应是回去向主家复命;二路转入山林深处,大概是去囤积劫掠物资的山匪窝子里存放货物。尚狗儿在二路队尾。

雨声虽大,但量不大,加上林子密,能落到地面的雨水并不多。山势也不陡,娄逞骑马前行并不困难,但她不免想:“真是好嚣张的匪徒,择了这么一处易攻难守的好地方,当真是不怕官兵来剿。”

又走了一段,雨势小了,娄逞听到水流声,心想应当是快跟到了。天色已经要暗下来,又是一天没睡,娄逞反而不困了,都不知当下的自个儿是不是个活人。

娄逞把马藏在道旁深草中,独自往前走。过了一刻,她找到山溪,沿着山溪逆流向上又走一刻,她发现一片正在建造的佛窟,几十个黑黝黝没穿衣服的男子正在佛窟里外劳作,两个高壮的汉子腰挂大刀,手握带刺长鞭,正在鞭打一个缩成一团的人。

那是尚狗儿!

娄逞正要凑近查看,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急忙躲到岸边的巨石背后。不多时,刘文忠骑马从山道尽头飞奔而来,高头大马越过碎石滩,跨过溪流,直奔那两个手握长鞭的汉子。刘文忠挥舞着一把重刀,左右各是一挥,两个汉子便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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