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人傲骨

大明元年七月

七月,娄盈行商回来,看起来似乎生过一场大病,比出门时瘦了一大圈。养了几日,气色好转,他便拜访了石峖清,也难得带娄逞和阿文出来驯马。

娄盈这一趟走了五个月,正月底出门,七月初回家。这一趟前半程仍是跑彭城、盱眙,十分顺利。四月计划从瓜布出发,顺江入海,从海路回青州,却不想在船上病了。这一病他就不敢动了,生怕死在海上。他在瓜布城中找到一处东阳商人的院子,住了一个多月,总算保住一条命。病好之后,他不敢再乘船,也不能着急赶路,在路上耽搁了许多时间。

经此一事,娄盈怕了,感觉心劲儿和身体都大大不如从前了,买卖不能只靠自己一个来做。他便有意透露自己的心思,想在熟悉的里人中找一个年轻有力又听话本分的帮手,然而却没看到合适的。有些年龄太小,有些没力气,有些吃不了苦,还有些就是傻子,只会吃,做不了事。稍微机敏伶俐的,早自立门户在外闯荡了。

娄盈也把这事儿说给了王芳和曹金九,拜托两位替他留意。不过,他二位忙得很,会不会留意还真不好说。这些个“人物”应起事儿来总是利索,但未必帮忙,可你也要念着别人的好。因为他们真要帮你,就一定是帮大忙。里中的兄弟十分热心,但真心说,给不了多少实际的帮助。

这都不由人的心意决定,所以娄盈也不会因此便要跟王芳、曹金九亲近,而疏远里中兄弟。若是有人这么做,大家都会瞧不起。

每到需要帮手却找不到人时,娄盈就忍不住羡慕那些儿子多的。比如王芳,家里十几个儿子,有四个已经能独立带商队了,其他几个长得也快。张开家不仅儿子多,兄弟也多,个个都是大力士,一人顶两三个人用。曹金九儿子不多,族人多,经常是一族人一起做事,也不缺帮手。就连养马人石头也有三个儿子。

娄盈家里就一个儿子,还小,担不了事儿。但买卖可不会等人长大,现在不做,以后想做也没得。若是阿文长到黑狗这么大,就可以跟他一起出门了。

大半年没见,黑狗长得更加敦实。他个子不算高,袒露着上半身,可见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看着跟马一样壮。脸是黑红的,长得像母亲,圆脸,粗眉毛、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头发乌黑而卷,整日被风吹得像干草一样,乱糟糟地飘在脑袋后面。

娄逞这些日子非常乖巧,平日无事也不会出门去跟别人打架,也不闹阿清,也不烦杨氏,也不顶撞娄盈。只是着身上的傲气似乎半分未减,娄盈对她仍是不满,只是拿不住她的错,就不好说什么。父女两个各自心中不满,也不挑明,就看谁先绷不住。

小人傲骨,终究不是好事。天底下的小人物,都是一把贱骨头,以其至贱才能苟活。若是小人生出一副傲骨,岂不是逆天?自古这人都要顺天意而生长,未听说哪些人逆天长存的。娄盈就认这个道理,贱人贱命要早点儿知道。

而且娄逞虽傲,驯马时却很听身份低贱的黑狗的话。娄盈看了,心中更是不满:该傲不傲!空有一身傲气,却是一身贱骨头!

娄逞看得出阿爸不悦,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愿花力气刨根问底。向来这种事,问出来总要挨打,还没个答案。似乎在娄盈或其他人看来,很多道理是不需要读书、学习便应知道的,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谁若是不知道,便是不懂事。娄逞就是个不懂事的。

骑了几圈,娄逞有些累了,换阿文上马,仍是黑狗教。阿文总不听黑狗的,几次走神,让马偏了路线,差点儿乱跑起来。娄逞便同黑狗一起教阿文,吓得他不敢再跑神。认真起来,阿文学得很快,没两圈就不需要黑狗跟了。

黑狗问娄逞要不要再跑几圈,娄逞摇头,没说话。她两腿内侧很疼,应当是磨破了。

“你说过,教我写字。”黑狗说。

“是,我记得。你想学哪些字?”

“我不清楚。”

“你懂驯马,所以驯马上我听你的;我会写字,写字上你就要听我的。明白么?”

“你说话很好听,也有意思。”

“你学字的时候顺便把口音也练一练。”

说着,娄逞从随身布包里拿出一本自己抄的《急就》。虽然她不喜欢《急就》,但她也发现很多人学《急就》比《仓颉》快。而且《仓颉》中很多字几乎用不到了,学了也是白费气力。她翻开一页,交到黑狗手里,跟他讲文字排列的顺序。她近日已经在读《论语》了,重抄《急就》时竟有隔世之感,现在交到黑狗手里又觉得人生错位,使她既是学生也是老师。

“先认字再写字,我念一句你跟一句,跟读的时候眼睛盯着字。”

“有些字我认识,阿爸教过。”

“我不能把你学过的挑出来,单独教你没学过的。但可以少花些时间讲你学过的。”娄逞有些明白石莞的心情了,她对“学生”更无耐心,黑狗稍不顺意,她心中就冒起火来。

“好。”

好在黑狗比她听话多了。

娄逞只教了一章,花了很多时间矫正黑狗的发音。她也不知道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但也没把书留下来,只是叮嘱黑狗记得复习,别学过就忘。

回到家里,娄逞急忙上楼换衣裳,果然大腿擦伤了,血洇湿了裤子。她不肯告诉别人,默默洗了裤子,躺在榻上,尽量不乱动,好让伤口快点儿长好。

只是她走起路来,双腿并不到一处,摇摇晃晃的,任谁都看出有问题。阿文大腿也磨破了,杨氏让阿清取了一些草药,捣碎了涂在伤处。又将剩下的草药拿给娄逞。

杨氏看娄逞仰头躺在榻上,双腿大分,又是好笑又心疼。她一边擦药一边问:“伤了怎么也不说?”

“我怕说了就不能骑马了。”娄逞说道,语气竟有几分哀怨和沧桑,说得杨氏心里难受。

“你想做,自然顺你。只是先前你爸不在,我和阿清也没空,就没带你去过。”

“我知道,我就是怕。”

“别怕,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尽力让你做。我们做不到的,你也别怨。”

“我不怨。”

娄逞心里装了很多事,早就盛不住了,这几句话就倒出一堆心事,顿感轻松许多。她感觉自己或许不必活得那么小心了。杨氏到底是不是守信之人,这时候也不重要了。

第二天东八里不开课。娄盈带阿文出去骑马,娄逞不便出门,只能在家呆着。她从“藏书”里找到一本草药图集。

杨氏知道很多草药,还让阿清采了很多晾在院子里,晾干分类挂起来,能用很长时间。有时候里人犯病也会来找杨氏。杨氏并不去看病人,只是听来人说,她再问几句,就能配出一副药来,让人带走或是熬煮或是敷,病人用了药,不出三天就没事儿了。

但杨氏竟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用药的,因此也教不了旁人。娄盈与她住了这些年,也什么都没学到,在外得了病险些丧命。旁人说杨氏是乱配药,治病那是碰巧了。

娄逞也是不信杨氏的,所以她自己看书。在娄逞看来,这就是读书的一大好处。如今,世上的书各式各样都有,经世治国有经书、职官书、地理书,打仗有兵书,占卜有各种卦书、易经,农有农书、历书,商有商书,工有制物图书,算有算书,医有医书……读书人便可读这所有的书,世间的所有问题都能到书里找答案。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有限、生活经历有限,但读了书,就有了千万人千万年的生活。

不过,只是看书也学不到东西,还需要自己动手来试。娄逞看了草药书,便要自己换药,她按照杨氏的说法,把晒干的蒲公英切碎、捣烂,涂在腿上。

杨氏仍在织布,她织的布好,细密厚实,价钱高但抢手。娄逞感觉阿妈已经跟织布的架子长在一起了。书上说,好多人家的物件会变成精怪,她家织布的这木架子就像个精怪,把阿妈迷惑了,让她对织布机之外的世界渐渐没了兴趣。

“看我做什么?”杨氏问她。

娄逞说:“阿妈,你想不想出去转转?”

“外面有什么可看的?”杨氏又说。

“阿妈,你见过马场么?一个马场有一百多匹马,颜色是各式各样的,长得比驴好看。它们一跑起来,地动山摇,可威风了。”

“我不做工跑去看马?”杨氏笑起来,说,“还是在家舒服。”

“阿妈,家里这样舒服,阿爸怎么总往外跑?”

杨氏凶她,说:“乱说话!你爸的心总是这个家的,他能跑哪里?”

“他去过彭城、盱眙、瓜布、京口、不其、临朐、历城、东莱、吴兴……阿爸说扬州也有个东阳城。”

杨氏脸皮松下来,她还当娄逞学别人的嘴,说他爸往别的女人那里跑。到底是读过书,心思不在这些事上。不然,怕是像别的娃子,小小年纪就知道背后说人了,说得还极难听,不知羞耻。

“他去再多地方,心都在家里,没有一天不想回家。商人就是这个命,不跑不行。”

娄逞觉得奔跑在天地之间是件好事,但杨氏似乎不这么觉得,她就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阿妈觉得商人不好么?你悄悄说,我不跟别人讲。”

“精明鬼!”杨氏笑骂一句,说,“我觉不出,跟你爸这些年还不错,没什么可想的。”

原来阿妈心里早不想什么了。娄逞觉得杨氏十分无趣,不会讲故事,也不喜欢到处耍,没事还总低头看着肚子叹气。可是,杨氏总能做出好看的衣裳,还知道用草药治病,也会用草药做饭,很香。有这样的阿妈,也是人间幸事。

七月里,天热,雨多,不宜在外行商。

阿清常出门采药、打猎,杨氏用草药给娄盈调理身体。娄盈一天天胖起来,身子沉了,腿脚也懒,躺屋里吃肉吹风看雨。有人找就出去吃酒或做事。有时候,河水涨起来,娄盈也同里人一道去河里摸鱼。

西三里商户多,自然比其他里富裕些,故而上学的孩子也多,有十几个。十几个孩子有大有小,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三岁,他们每日一同往东八里去,大人也不必害怕他们被人拐了,也就不常接送了。上学的女娃也是有的,除去娄逞,还有三个:一个学卜卦、医药,一个学描花刺绣,一个学算术。这三个都在十岁上,已是家里的帮手,所学重实用。她们说是上学,实际上更像是给人做帮工,整日里在老师家做各种磨人的细碎活儿。

青齐女子自古善绣,几乎是无一不能,娄逞打小耳濡目染,也能绣些小花样。描花刺绣通常是族里、邻里手艺好的女子来教,不必专门出来学。但东阳城里手艺最好的绣娘是个男子,不知其名,只知他自称钰卿,也不是东阳本地人,似乎是北边来的,母亲曾在魏宫里做事。钰卿刺绣总能做出新花样,绣法也与旁人不同,变化多、细致,总能把花样绣得神气活现。他做的花样久视后便觉人入绣中,神游广袖之间。只有城里的贵人和七级寺的大和尚请得起他。城中许多绣娘都会去他那儿学上一段时间,尤其是定下日子,要准备嫁衣的女子。

传闻钰卿男生女相,整日穿女装,是妖化人形。娄逞也专门去看了,就是个寻常男子,长得白净,体格弱了些,未留胡须,却是个男子不错。身边还跟着个小娃娃,应当是他的孩子。

娄逞看罢,去了心中的疑惑,又怪自己鲁莽轻信,倒成全了那些传谣造谣的,悔得直摇头。阿文看她摇头,也跟着学,姐弟二人便一齐摇着头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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