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公搓着手指走进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的麻将牌屑。他袖口磨得发亮,却故意露出腕上那块停走的上海表——那是十年前欠姥姥钱时押的"抵押",表面玻璃的裂痕像道闪电。
"老嫂子..."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黑洞(那是去年讨债人打的),右手却悄悄按住了供桌上的欠条,"您看这账..."
枯瘦的手指翻开油腻的账本,在"收"字页停住。小榆儿看见上面歪歪扭扭记着:
"甲子年收周家彩礼八十元整"
"丙寅年收张家赔款一百二"
而"支"字页却干干净净,只有一行小字:
"借长姐谷种三十斤(来年还)"
"眼下我手头紧..."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溅上几点唾沫星子,"但我在城里认识个善人!"眼珠子突然亮得吓人,"只要把小榆儿过继给他..."
他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照片: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轿车前,手指上的金戒指比骨灰坛还粗。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定金五百,面付一千"。
姥姥的斧头突然"咚"地剁进供桌。小叔公吓得往后一仰,假牙飞出来,正掉在欠条上——那牙是用当年偷卖的祖坟柏木打的,还带着股棺木的腐味。
二姨奶突然凑过来,银镯子"当啷"撞在骨灰坛上:"我那塑料花厂正缺人手呢。"她掏出一把劣质绢花,花茎上的铁丝闪着冷光,"包吃包住,计件算钱。一天穿够三百朵,就够交书本费了。"
表舅蹲在门槛上,烟头在欠条上烫出个洞:"我那鱼塘缺个看夜的,夜里三点到五点..."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正好不耽误上学。"
三婶的胖手拍在供桌上,震得猪头一颤:"我家最厚道!"她染黑的头发里露出半指宽的白发,像条蜈蚣趴在头顶,"就让丫头帮忙带带孙子,顺便洗洗衣裳做做饭..."手指在"抚恤金"三个字上摩挲,"管吃管住,工钱抵学费。"
姥姥的指节突然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扣住骨灰坛,坛身上的"寿"字刻痕深深陷进皮肉里,在苍老的皮肤上压出个血红的印子。她的手臂在发抖,不是衰老的颤抖,而是像弓弦拉到极致的战栗。
"小榆儿——"
这一声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姥姥的眼白突然爬满血丝,浑浊的眼珠像是泡在血水里。她嘴角抽搐着,露出半边牙床——那里缺了颗臼齿,是当年饿着肚子给筱雅换学费时,硬生生咬断的。
供桌上的烛火"轰"地窜起半尺高。
姥姥抡起斧头的姿势像个二十岁的刽子手。斧刃劈开空气时带着啸叫,砍进供桌的瞬间,整张桌子"咔嚓"裂成两半。香炉翻倒,香灰扬起来,在月光下像场微型雪暴。
"你们这群吸血的蛆——"
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在欠条上。姥姥的喉咙里滚出某种野兽般的低吼,颈侧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在皮下蠕动。她踹翻供桌的残骸时,露出裤脚上补丁摞补丁的里衬——最底下那块蓝布,是筱雅小学时的红领巾改的。
骨灰坛被姥姥单手托在胸前,坛底还粘着干涸的猪血。她另一只手抓起算盘,钢珠"噼里啪啦"崩飞出去,有一颗直接嵌进了小叔公的脑门。
"滚。"
这一个字像道炸雷,满屋子的人顿时乱作一团。
二姨奶的银镯子"当啷"一声卡在了门框上,她猛地一扯,镯子变形了也没顾得上,只顾着把臃肿的身子往门外挤。蓝布衫后襟"刺啦"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汗衫,上面还印着"塑料厂先进工作者"的红字——那是筱雅生前给她买的。
表舅的卷烟掉在地上,火星溅到裤管上烧出个焦黑的洞。他像只受惊的螃蟹横着往门口挪,后背"咚"地撞上门框,金牙从嘴里飞出来,在门槛上蹦了两下,掉进了鸡食槽里。
三婶的胖手打翻了烛台,热蜡泼在她新烫的卷发上,顿时凝固成几绺滑稽的蜡条。她尖叫着往外冲,发髻上那朵孝布扎的白绒花掉了下来,被慌乱逃窜的人群踩进泥里。
小叔公最是狼狈。他踉跄着往后退,鞋底踩到那张"定金五百"的照片,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栽进了院子的泥水坑。中山装后摆翻起来盖在脸上,露出两条麻杆似的瘦腿,裤腰带上还别着个掉漆的算盘——正是当年昧下抚恤金时用的那个。
满屋子人你推我挤地往外逃,门槛上卡着只千层底布鞋,不知是谁落下的。檐下的公鸡扑棱着翅膀跳上墙头,"喔喔"地叫着,像是在嘲笑这群落荒而逃的人。
月光冷冷地照着这一切。姥姥站在堂屋中央,手里的斧头还在微微颤动,刃口上粘着一缕小叔公的头发。小榆儿看见姥姥的衣角也在抖,但不是因为害怕——那是用尽全力后,肌肉不自觉的痉挛。
烛火渐弱时,姥姥的肩膀突然塌了下来。
她慢慢滑坐在条凳上,方才还绷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弯成一张旧弓。斧头从她指间滑落,"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惊醒了供桌下打盹的公鸡。
月光从她佝偻的背上流下来,在青砖地上汇成一洼银亮的水泊。骨灰坛被她抱在怀里,坛底还沾着猪血的指印,此刻正随着她颤抖的呼吸一下下蹭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襟。
小榆儿看见姥姥的手在摸坛口的刻痕——那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疼谁。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描着"寿"字的笔画,指节上还粘着算盘珠崩裂时刮出的木刺。
一滴混浊的泪砸在坛身上,顺着"慈"字的竖心旁往下爬。姥姥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香灰抹开了,糊成一片灰白的雾。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抖,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连带着怀里的骨灰坛也跟着簌簌作响。
姥姥的手突然抖得更厉害了,像枯枝在寒风中打颤。她摸索着去掏外衣口袋——那件靛蓝布衫的兜已经被磨得发毛,边缘脱了线,露出里头灰白的衬布。手指在兜里搅了两下,勾出个皱巴巴的铝箔药板,上面的字迹早就磨花了,只剩几粒药片还嵌在塑料泡里,像几颗发霉的黄豆。
她抖索着掰下一粒,指甲缝里还沾着香灰。药片在半途掉到地上,滚进了供桌的裂缝里。姥姥佝下腰去够,脊椎骨节在蓝布衫下凸起,像一串算盘珠子。捡起来也顾不上擦,直接塞进嘴里,干咽了几下,喉结在松垮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
月光照见铝箔板上最后两粒药,其中一粒已经裂了缝。姥姥把药板攥在手心里,塑料边角硌得掌纹生疼。她闭着眼等药效上来,嘴角那道常年下垂的皱纹突然抽搐起来——降压药是筱雅生前从城里寄来的,每月初八准时到,用医院处方笺包着,边角总折得方方正正。
檐下的公鸡突然扑棱翅膀,"喔"地叫破了寂静。姥姥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将熄的烛火。她下意识去摸胸口——那里本该别着支钢笔,是当年筱雅领第一笔工资时买的。钢笔早被小叔公抵了赌债,只剩个褪色的蓝墨渍留在衣兜上,像块陈年的瘀青。
公鸡踱过来,歪头瞅了瞅她,突然啄起地上散落的算盘珠。"嗒、嗒"的声响里,姥姥的影子在墙上越缩越小,最后变成小小的一团,和骨灰坛的影子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供桌上将熄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火光最后跳动的瞬间,照亮了姥姥脚边那堆撕碎的欠条——其中一片正好写着"今欠张周氏",后面的数字已经被泪水浸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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