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漓江水清，并蒂双莲各有其妙，在澄澈无比的江水上半露花容。江上一只小小竹筏随波漂流，却有一白衣女子手执红莲背身而立，如瀑青丝及腰，端的是清雅出尘、英姿飒爽。只消一眼，便令李余思放下了所有戒备。

李余思不是没有见识过各路邪魅幻化成仙姑的样子来诳他，却皆被他一眼识破。

可眼前的女子，却令他丝毫也怀疑不起来。那是仙姑！是真实存在于他心底的人！

李余思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了声“仙姑”。那女子却不做声，李余思又唤了一声，仍旧无回应。

李余思瞧着何仙姑就那么静静地立于竹筏上，四周薄雾渐升，微波荡漾处，几尾鱼儿欢快地跃出水面。正当他准备跃上竹筏时，何仙姑终于回头看了看他，轻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李余思，别来无恙？”

“你……”李余思不无震惊道，“仙姑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何仙姑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辛苦赚了些银子要买胭脂来送我吗？却又为何不曾见你提起。”

李余思紧张道:“你……你都知道了？我……我不敢唐突你……我知道在你心里没有什么比成仙更重要的事情了。”

何仙姑淡淡一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你数次舍命相救，又肯为了天下大义一跃龙门，怎会不令我心中感佩呢？”

李余思心中一动，暗道:“除了我没人知道胭脂之事，仙姑又如何得知？”

何仙姑似是知晓了他的心事一般，只微笑着招手让他过去，李余思不作它想，凌空一跃便上了竹筏。

“假如让你我在此清幽之地隐居，从此不问世事，你可愿意？”

何仙姑清凌凌道，一字一句皆柔柔地敲在了李余思心上。

李余思不无紧张道:“仙姑何出此言？”

何仙姑轻叹一声，摇摇头道:“从前我只当大义在先，便为之而死亦无怨无悔便是修道的志向了。但自从与你共同来至龙离所造桃林虚空幻境，又亲身历了一遍青萝仙子之爱恨情仇，心中不免有些触动。我不想让你再留下遗憾。”

李余思未料及何仙姑竟出此言，虽觉突然却又觉合情合理，天下间岂能真有哪个女子不会为真情所动？仙姑虽道心坚定，但终究也是女儿家。若她当真有情于他，他又何必扭捏局促，不敢担当呢？

“好……仙姑，如果你当真愿意，那就让我们一起留下，共看这漓江山水吧。”

“不修仙了？”

“只要有你相伴，不做神仙又有何妨？”

“你若离开，孟章神君心宿便毁，这又该当如何？”

“这……”李余思眉峰紧蹙，终是长叹道，“是我对不起孟章神君的教化之恩。只愿我走之后他能重获心宿。”

“为了一个‘情’字牺牲这么多值得吗？你若反悔，一切就还有机会补救。”何仙姑不无悲悯地看着他。

李余思微微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何仙姑。二人在竹筏上相对而立，任由江水将竹筏带向远方。

“不只为‘情’，我只为你。”李余思温柔一笑，“只要是仙姑愿意做的事，我都奉陪到底。我看过你穿嫁衣的样子，虽然那时候你我都被术法所困身不由己，但是在我心中早已认定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只可惜我没有把寄存在胭脂铺的那盒‘清露莲荷’带来，亲手送你。”

何仙姑长叹一声，忽然背过身去轻轻说道:“来不及了……”

“什么？”

未及李余思反应过来，眼前的何仙姑忽然变了一副模样:白发苍苍，银眉垂地，四目清明，满面威严，竟是个身着红袍面容俊秀的少年郎。

李余思不由得大惊失色，颤声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郎躬身一礼道:“我乃是这桃花阵中的桃花仙，专门在此负责试炼修仙者的心志的。很遗憾，你的试炼失败了。”

“这么说，方才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李余思不可思议道，“可方才我所见到的仙姑是那般真实，丝毫破绽皆无。况且，她又是如何得知胭脂之事？”

那桃花仙冷冷笑道:“这自然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如此轻易便迷惑了你的本心呢？”

语罢，那桃花仙长长叹息一番，对李余思道:“尔本一介鲤鱼，因宿世之缘被天命选做天龙星，又一朝受天雷之刑跃过龙门化身为龙位列仙班，本应摒弃杂念一心向道，奈何尔心中红尘之情难舍，世俗之缘难弃，以致功亏一篑岂不可惜乎！”

“她还好吗？”李余思苦笑一声，“是了，她又怎会不好。我们同时经受试炼，而她心志坚定，终是配得起神仙身份的。”

“大难临头，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桃花仙满面疑惑，撇了撇嘴道，“真真是个痴人！”

李余思心中一震，细细微微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与何仙姑初识的情景忽然跃入脑海。他多想再听何仙姑唤他一声“李余思”，他曾想，即便不能相守，默默陪在她身边，就那般远远看着也好。可如今终是连这点祈求也成了奢望。

仙姑会怪我么？李余思苦笑一声，她若是在，定然要板起面孔，以指轻叩他的额头，责道:“痴儿尚未悟罢！”

何仙姑就如同一瓣竹叶，不知何时竟落入他的心间，扎了根似的再难割舍，任由她一点点长成一竿翠竹，占据了他心中仅有的那一块净土。

“后羿啊后羿，你终是历经轮回之苦彻底地将嫦娥仙子忘怀，可我并不想忘记她啊……”

李余思目光灼灼，无比坚定道:“与其忘记她，不如就让我带着关于她的记忆离去吧。”

“你要做什么？”那桃花仙不无吃惊道，“你若是好好求我啊，说不定我心一软让你少受些苦呢！”

李余思淡淡一笑:“不必了……左不过就是剔除我的仙骨将我贬落凡间罢了，又有何趣？”

“天雷之火！”桃花仙大叫一声，李余思抬眼望去，果见滚滚天雷之火在九霄之上蓄势待发。

“喂喂喂……这火可不是我放的啊，是你自己没有通过试炼才引得天雷火动，一灼燃其肤，二灼燃其骨，三灼嘛燃其魄……你要是运气好被灼两下顶多就是仙骨尽毁堕入凡间，若是被灼三下……可能就永远都只能做一条鱼了……”

李余思默然无语，昔日被天雷之火烧灼的痛楚记忆犹新，想不到成也天雷，败也天雷，如今自己这是劫数难逃。

“你只想着救他人，又何曾想过如何救自己？所谓‘舍得’‘舍得’，能舍方能得啊。李余思，你可明白？”初列仙班之际，王母娘娘对他的点拨言犹在耳，他怎会不明白。可惜，凡心偶炽终是荒了修道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