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再三。
陈止还是在十二月的某一天离开了家。他背着一把吉他,拖着行李箱形只影单。
在这座城市,十二月除了满城的冷空气,就再也没有点冬天的样子。
火车站里空荡得很,有不少人干脆就在车站的椅子上将就一晚,也有流浪汉趁着夜里没人偷跑进来。
他们用仅有的单薄衣物把自己裹成一团,心里不断祈求着这个冬天能早点过去。
一车坐到,已是天亮。
这座城市下了点小雪,这会已经停了。
陈止一下车就呼出了一口气,立马就升起了一团白雾,他觉得这样很好玩,在他之前生活的城市很少有这样的乐趣。
火车站出来,他上了辆班车。
许是有些早,天也才刚蒙蒙亮,看起来被添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
班车上人很少,大姐大哥们大包小包的堆在座位两旁,闭着眼靠在椅子上随着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陈止坐在了一位大姐身旁。
大姐感受到身边有人的重量压了下来,她原本闭着的眼瞬间睁开了。
"小伙子。"大姐对着他笑着。
陈止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大姐咋啦?"
"哟,你这背着的是啥啊?"大姐看着他的吉他包忍不住问。
"吉他。"陈止说。
"这么厉害啊。"大姐眼里全是赞赏:"这是去哪啊?"
"盐岗。"陈止说。
"不是本地人?"大姐问。
这很容易听得出来,因为只有陈止没有口音。
"嗯,海城来的。"陈止说。
"大城市呀。"大姐笑了。
陈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大姐又看了他一会,陈止也看了眼大姐,尴尬地笑了笑。
"去看亲戚啊?"大姐又问。
"不是。"陈止摇摇头:"来这边休息的。"
"大城市压力大吧。"大姐说。
"嗯。"陈止点头。
"是咯,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爱往小地方跑了,大城市生活节奏快物价高,压力大。"大姐说:"我家那几个也都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唉。"
陈止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啥。
大姐也没理他,自顾自说了起来:"也就过年的时候回下家,没呆几天就走了,电话也不打,你说我们这些老巴子在这也没事,就盼着他们那点消息。"
大姐后面说的话陈止一句也没听进去,坐了一晚上的车他早就精疲力尽了,这回正好趁着大姐自言自语,他可以靠在座位上眯会。
眯了没多久,大姐那边也没声音了,陈止睁开一只眼往那边看了看,大姐已经睡着了。
"盐岗到咯!"司机停下车,陈止跟着晃了下,随后站起身,背起吉他拖着行李,下了车。
再之后,他本来想叫辆的士的,可他走了好久都没看见有的士开过。
倒是有很多停在路边的三蹦子。
这些三蹦子后面有个大罩子,罩子里面还有座位。
陈止朝其中一辆走了过去,师傅正在前面玩手机。
"师傅,远扬街走吗?"
"15。"师傅说。
"行。"陈止说完,把行李抬了上去,然后自己再弯下腰坐了进去。
三蹦子发出了启动的声音,陈止听起来觉得有点像放屁声。
三蹦子坐起来比班车还颠簸,好在陈止昨天晚上到现在啥也没吃,不然这会能吐一车。
坐在后头汽油味可重了,还好有风能吹进来,正好能抵消掉一点。
三蹦子停了下来,远扬街到了。
这一路颠肺流离终于结束了。
陈止扫了15给师傅,师傅收了钱开着车放了个屁就走了。
远扬街112号。
就是这了。
这一条街过来都是自建房,有一层两层的,也有三层四层的。
他面前的这座是三层的。
陈止敲了敲门,等了会。
然后身后传来了声音。
"诶,来了来了!"陈止转身,又一个大姐穿着围裙,跑着滑稽的步伐过来。
"是小陈吧,叫…"大姐看着陈止。
"陈止。"陈止说。
"对!橙子!"大姐乐呵呵的,她边用钥匙开门边跟陈止说:"房间我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床也铺了,你就住在二楼。"
陈止没说话,门被打开了,引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大的客厅。
客厅最中央放着一张桌子,看似是饭桌,但实际上是个麻将桌。
沙发摆在靠门的左边,正对着电视机。
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就是简简单单的灰色墙面,屋内摆几件家具,却根本不显压抑,是那种朴素的温馨。
客厅最里面有扇门,门没关,陈止看清了那扇门的里面,通往一个小院子。
"我刚在店里忙活呢。"大姐嘿嘿一笑:"就是这条街出去,过个马路就是我的店。"
"面馆?"陈止问。
大姐愣了愣,随后猛地点头:"诶!对!"
陈止把行李箱搬上楼,大姐在楼下喊了声:"我先回店里了啊!"
"好!"陈尽冲着楼下喊。
摩托车的轰鸣声在店门口戛然而止,大姐在厨房忙活,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妈!"欠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大姐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水擦干,走出了厨房。
"喊魂呢!"
大姐的儿子姓于,单字一个啫。
本来叫于者的,但于者小时候不爱说话,哭也难见得哭,一度让人怀疑是个哑的,送进市里的医院来回看发现没问题。
家里人为了让他多说点话,所以在者的旁边加了个口字。
不知道是上天听见了他们的祈愿,还是这字真有点邪门的说法。
于啫的话变多了起来,跟谁都能聊,有时候大姐真有点想给他毒哑了的心。
于啫长得不赖,皮肤是小麦色的,头发剪的干净利索,鼻梁高挺,按话说就是硬帅。
"人今天搬来了,你以后和狗咬屁少往二楼转悠。"大姐说。
于啫抱着摩托车头盔愣了愣:"是今天吗?这么快?我二楼的东西还没收拾呢!"
"之前喊你俩上去收,也不动,你现在赶紧回去,趁人家还没给你的丢掉。"大姐摆摆手催促他。
于啫眉头皱起来了:"他敢!他要是敢丢,我回头让他滚出咱家。"
"赶紧回去收!废话咋那么多呢。"大姐推着于啫就往店外走。
于啫大长腿往摩托车上一跨,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大姐盯着儿子的背影一笑:"这家伙。"
又嘟囔了两声后就回店里去了。
陈止在楼上就听见摩托车的轰鸣,他站在窗边,看见一名青年下了车。
那位青年下意识往二楼看,刚好就瞟到了陈止。
两人都是一愣,都没想到会对视上。
青年率先收回视线,消失在了陈止的视线里。
陈止猜他是进屋了。
听见脚步声,陈止猜他是上楼了。
"喂!"青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东西呢?"
"都在原位呢。"陈止转过身。
于啫看了看屋内,他的东西都整齐划一地摆在原来的地方,而这位客人所带来的全部,就是地上摊开的一个小行李箱,和一把靠在墙边的吉他。
于啫有些尴尬:"我等会来收,你不会介意吧。"
陈止摇摇头:"不介意。"
于啫下楼轻车熟路去了家后边的小道。
因为这条小道足够隐蔽,所以经常被当作孩子们的秘密基地。
于啫对着巷子里头喊了声:"狗咬屁!"
随后巷子深处就出现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十岁左右的样子,脸上挂着天真纯朴的笑。
"哥!"狗咬屁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全是汗。
"赶紧的,把二楼咱俩的东西都收一下。"于啫搂过狗咬屁,马上就一脸嫌弃地收回手,在自己身上抹了两下,又觉得不对劲,反过来在狗咬屁身上抹了两下。
"咋那么多汗?"于啫皱着眉问。
"刚玩抓人了。"狗咬屁说:"猪客已经到了?"
"不是猪客是租客。"于啫纠正道:"他都在房间躺着呢,我们赶紧去收东西。"
"行。"狗咬屁点点头。
房间里都不是啥重要东西,陈止扫了几眼,都是一些无聊的摆件,还有一些发黄了的少女杂志和热血漫画。
于啫带着狗咬屁上来的时候拿了个大箱子。
"狗咬屁,你把你自己的那些杂志啥杂七杂八的收好,别搞丢了。"于啫交代她。
"嗯。"狗咬屁使劲地点头,头上的小辫一上一下地可劲晃悠。
于啫手欠弹了下那簇小辩。
"哼。"狗咬屁抓住自己的小辫,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
"好了好了,不弄了。"于啫收回手。
陈止就在房间里静静看着这对兄妹。
哥哥看上去已经成年了,兄妹二人年龄差估计挺大,居然还能玩这么好。
陈止回想了一下自己那个住在海城的姐姐,他们相差三岁,但就像差了几百年岁月一样,话都聊不到一块去的,更别说像这样斗嘴了。
平时光是在家碰上个几面,都是要买符纸辟邪的程度。
莫名的有些羡慕。
兄妹二人碍于陈止在这,收拾起来格外小心翼翼。
陈止倒是什么也不干,光看着他们,心里还喜滋滋的。
他们收拾的玩意都挺老的了,看起来还挺珍惜,再过个几年估计都得当传家宝。
"这以前谁的屋?"陈止问。
狗咬屁抬起头看向陈止:"这以前是我俩的书房。"
"漫画书的书啊?"陈止忍不住笑了。
"课本都丢了,这些书我跑书店几趟才买到的货,当然得留着,不舍得丢。"于啫说。
"你多大了?"陈止说,不知道是对谁说。
狗咬屁以为说的是自己:"我十岁了。"
"不是你。"陈止用下巴指了指于啫:"我说他。"
"二十一。"于啫说。
"大学生?"陈止又问。
于啫犹豫了:"不是…"
陈止也没继续追问。
人嘛,总有难言之隐。
待于啫收拾完准备开门出去时,陈止单独喊住了他:"二楼就我一个人住?"
于啫想了下:"下一个租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哦。"陈止点点头:"谢谢了。"
"没事。"于啫转身下了楼。
狗咬屁站在楼梯口一脸贱兮兮的。
"干什么笑得这么恶心。"于啫忍不住问。
"那个大哥哥还挺帅的。"狗咬屁看上去心情不错,走路还一蹦一蹦的。
于啫切了一声:"小白脸而已。"
"长得像明星!"狗咬屁继续说。
"你哥我也帅啊。"于啫有些不爽。
"你跟他没得比。"狗咬屁损哥可是专业的。
二人边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各自的房间,狗咬屁话还没说完,于啫就站在门口听她讲。
"我同桌有她喜欢的明星的小卡片,里面有个大哥哥张得很像他。"狗咬屁说。
"少跟你同桌玩,一整天不干正事光带你犯花痴。"于啫说。
"你管我。"狗咬屁甩了甩辫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于啫站在原地仔细回想了下陈止的样貌。
确实不差,就是太白了,皮肤简直就是病态的白,整个人有种有气无力的样子。
于啫把自己的漫画书一本一本放在书架上,手机在口袋里震了起来,他只好放下手中的书,接通了电话。
"喂?"
"于啫,我有话想跟你说,你吃完晚饭来云家找我吧。"说话的是于啫的女朋友杨玲,是他们班班花,杨玲和于啫在一起三年了。
云家是他们常去的餐厅,于啫挂断电话后,心里有些郁闷。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喂?"陈止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一本五线本。
"陈止,你到那边了没有?"是陈止的妈妈:"衣服带够没有?会不会冷啊?需不需要妈妈给你寄几件袄子过去?"
"不用了,我衣服已经带够了。"陈止说:"你别担心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止妈妈停顿了一会:"那你,那你有空常打电话啊。"
"嗯。"陈止说。
电话那头和这头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陈止妈妈那边深吸一口气之后继续说:"先别挂,妈想再多跟你聊聊。"
陈止选择来到这里,只是刚好在某软件上看见了于啫妈妈发的招租帖。
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待会,过个清闲日子。
对地方什么的没有要求。
家里人是非常不赞同的。
陈止现在二十六了,到三十而立也不过就是短短四年时间,倒也不是他家管得严。
而是陈尽有些特殊。
至于特殊在哪,现在也道不清个一二。
"钱不够跟妈说啊。"陈止妈妈说:"喜欢音乐就专心搞,妈妈等着听你的歌呢。"
"嗯。"陈止摁了摁眼角,止住了泪水。
他来到这里还有个目的,就是为了实现音乐梦。
在海城,这个经济发达的大都市,那些所谓的梦想早就被淹没在了快节奏的日子里。
音乐哪是在这些霓虹灯的渲染下得出来的,连观察世间的时间都没有,一心只想着如何苟活。
在这样的环境下创作出的音乐,才不是真正的音乐。
陈止认为音乐是内心最深刻的感触,是潺潺细水,是灿灿麦田,是无边无垠的草原。
他想用大自然谱写最原始的音乐。
但更多的是,他想体会那些烟火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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