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寒风凛冽,十两刚洗过衣服,手被风这么一吹,仿佛要裂开一般疼痛,但她嘴上还是笑着。
明日就要被调去大房主屋了,听说在那里当差不用干粗活,她想像这样在冬夜里用凉水洗衣服的事,应该再也不会有了吧。
说起来去大房主屋这等好事,本来不该她去的,她是这将军府里最低等的奴婢,一直以来都是哪个地方有粗使活没人愿意干,她才有资格顶上的。
这一切还多亏了老太君小厨房里的胖添福。
胖添福前日病了,老太君小厨房里人手不够,因此十两才被拉着替补。
前日是冬至夜,是阖家团聚的日子,老太君早早的吩咐下去,让小厨房熬了羊肉汤,煮了饺子,本想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乐呵乐呵的。
没想到了时辰,所有人都来了,只大房里一个奴才过来传话,说是大公子沈柬有公务在身,赶不回来,让老太君先吃,不用等他。
这沈柬是已故沈陆军老将军的嫡长子,沈陆军一生娶了一妻一妾,得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虽说大门大户不会有嫌弃女孩儿的事情,但传宗接代这事总归还是得靠男孩儿,再加上沈柬十七岁随军,打了几场胜战,十九岁回盛京,转文官,职任太子太傅。
如今才二十岁的沈柬,将光宗耀祖这件事做的极好,因此整个将军府,尤其是老太君,几乎把这孙子看的比命还重要。
如今听说沈柬回不来一起用晚膳,老太君沈卢氏的脸马上耷拉下来。
沈夫人和苏姨娘见状,对视一眼。
紧接着,沈夫人宽慰老太君道:“太子年纪小,因此花在功课上的时间必然长一些,则沉身为太傅,为此繁忙也属应当。”
此时,十两戴着厚厚的手套,捧着刚出锅的羊肉上来,她将羊肉放在了圆木桌上,然后低着头撤到了一旁侯着。
她隐约记得,则沉是沈柬的字。
这样奇怪的字啊……
就在她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又听苏姨娘开口帮腔:“大公子心里总还是挂念老太君的,这不特地遣了洪林回来安太君的心嘛。”
说着,苏姨娘便朝洪林使了眼色,洪林赶紧应道:“是是是……”
十两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所幸她低着头,没人看得到。
在将军府十年,十两也算见证了将军府的许多变化,这些变化中最叫人慨叹的便是沈陆军这两个妻妾的相处方式了。
沈陆军是三年前去世的,在这之前,沈夫人与苏姨娘之间几乎是每每见面,每每吵架收场,后来沈陆军战死沙场,沈夫人与苏姨娘没了争风吃醋的对象,又因为同样的丧夫之痛突然开始惺惺相惜起来。
到今日,这两个女人已经成了亲姐妹一般。
老太君如何看不出两个儿媳宽慰自己的意思,瘪了瘪嘴:“你们当我是什么不识大体的寻常老妇吗?我只是忧心他,怕他见天忙碌,忘了进食,伤身体。”
两个儿媳点头道:“是。”
老太君又说:“让人盛些羊肉汤去,等则沉夜里回来了,热一热。”
刚煮出来的羊肉汤用陶罐装着,温度很高,因此端汤去沈柬屋里的活便成功落到了十两的身上。
那夜,十两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方等到沈柬回来,她趴在门口的台阶上,几乎要沉沉睡去了呢。
将她无情推醒的是沈柬身边的贴身小厮洪飞。
“你是哪个屋里的?”
十两迷迷糊睁开眼,就着洪飞手上白色灯笼发出的光,看见了自己眼前站着的男人。
这男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他的容颜映在明黄色的烛光里,棱角分明,他从来都这么好看。
又这么冷淡。
十两是认得沈柬的,在沈柬十七岁生辰那日,是她陪他一起跪在祠堂里受着冷风挨饿的。
可惜沈柬不记得她,他忘了那一天她的陪伴,以及一个被他丢在角落里的她视若珍宝的窝窝头。
十两拍了拍裙子,站起身,低头回了话:“婢子不是主子们屋里的。”
这世上的人分等级,奴才也有三六九等,在主子屋里伺候的是上等奴才,有固定活计的是中等奴才,而像十两这样游走于各处的则是下等奴才。
十两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下等奴才,尽管这是事实,但她就是此刻就是不好意思,于是她顿了顿,说明来意:“婢子是听老太君吩咐,来给大公子送汤的。”
听到“老太君”三个字,沈柬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一些。
他终于仔细的看了眼十两。
察觉到沈柬打量自己的目光,十两有些紧张,她以为他会认出自己,可是并没有。
十两的手蜷了蜷,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看到他皱着眉头,而他的视线正好对着她腰上的油污。
十两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瞧了眼自己的鞋尖,白色的鞋子上黑了一块。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就算之前没有那一问一答,沈柬也该猜到了,像她这样浑身脏兮兮的模样,怎么会是在屋里伺候的奴才呢!
在主子屋里伺候的奴才不会这副形容呢,沈柬觉得自己方才问的是一句傻话。
洪飞是个有眼力的,他见沈柬与十两没话了,于是问道:“奴才领主子进去?”
“嗯。”
沈柬从喉咙口发出这样一声,然后十两倒退着往右后方去,给沈柬让了路。
等沈柬进了屋,十两连忙去小厨房里给他端热汤。
沈柬这屋里的小厨房,她还是第一次进,她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里多是面条面粉。
他如果不是爱吃这些东西,那就是图方便,速度快。
因为不知道沈柬会几时回来,所以十两一直用小火将羊肉汤煨着,温度刚刚好。
她又戴起那副厚厚的手套,然后开心的笑了,只不过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她想起自己脏兮兮的样子,想到了沈柬皱紧的眉头,还有他身上那件白的不像话的袍子。
他看起来是个爱干净的人。
这么想着,她叹了口气。
“我是个下人啊。”十两自言自语:“我只是一个下人。”
下人是没有时间打扮自己的,当然,主要还是没有钱。
十两再次来到沈柬屋门口的时候,洪飞已经离开了。
她在沈柬屋外,两手端着汤,艰难的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她蹙了下眉,开口唤道:“大公子。”
这次,里面的人应了句:“进来吧。”
十两盯着自己手上的汤,有些为难,她该将汤放下去,然后推门入内吗?可是那样的话,陶罐就要放在地上了,沈柬会嫌弃的吧。
还是用脚踹一下门呢?不行不行,这样子粗鲁、以下犯上的行为,估计自己会被赶出将军府。
但是如果侧身用肩膀撞一下门呢?会不会比起前两种,更让人能接受一些?
就在十两犹豫不决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
沈柬看着门口面色纠结的女人,有些不悦:“怎么不进来?”
十两愣了一下,沈柬大概是刚洗过脸,原本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松了一些,以至于他额上有一抹发丝垂下,给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平白添了一些凡人气息。
“对不起。”
十两回过神来,道了歉。
然后在沈柬的注视下,她进了门,将陶罐放在他屋内隔间的四方桌上,然后拿起一早备下的碗筷,给他舀了一大碗的羊肉汤。
汤色见白,羊肉炖的烂烂的,十两心里想这汤一定很好喝,但她面上不见表情,无声无息的退到一旁。
沈柬不再看站在角落里的十两,他在羊肉汤前落了座:“祖母今晚心情如何?”
今天沈柬原是答应了沈卢氏,会回府陪她用膳的,但沈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会就《论语为政》中孔圣人一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与小太子浪费那么多唇舌。
小太子在学习孔圣人这一言论时,认为孔圣人所说的刑罚只能使人避免犯罪,不能使人懂得犯罪可耻的道理,而道德教化比刑罚要高明得多,既能使百姓循规蹈矩,又能使百姓有知耻之心,这句话是指在治理国家时道德高于法制。
沈柬却不这样看,于是他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令小太子明白重视道德与刑政、法制在治理国家中是同样重要的。
因为这个插曲,沈柬爽了老太君的约,此刻夜已深了,他知老太君已然歇息了,于是向十两打探老太君的情绪。
他担心因为自己的缺席,让祖母失了兴致。
十两实话实说:“老太君挂念大公子,忧心您饿着,幸得夫人和苏姨娘开解。”
沈柬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低着头吃起了东西。
富贵人家的羊肉汤,里面的肉全是排骨上剔下来的,半点碎骨头和肥腻都不沾,因此沈柬吃的很快,没一会,碗便见了底。
十两走过去,要给他再续上点,可沈柬摆了摆手:“不用再盛了。”
他在宫里是用了点心的,只不过不想浪费老太君一番心意,这才勉强吃下一碗。
十两望着剩下的大半陶罐的汤,心里念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然后,她的肚子应景的叫了一声,她连忙低下头去,担心沈柬听到。
“你晚上莫不是还没有进食?”
很诧异的声音。
十两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沈柬果然听到了!
她扭扭捏捏的转身:“婢子不知大公子会何时回来。”
“所以你就一直等到现在。”
沈柬明白了,这丫头莫不是个傻子吧。
十两没有回答,她的耳根却悄悄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但傻子没想到,大公子竟然不嫌弃她,还让她在屋里,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将剩下的羊肉汤喝完。
甚至第二天,傻子被洪林告知,大公子要调她去大房主屋里干活。
傻子高兴坏了。
本文是乖巧小丫鬟和时而温柔时而傲娇腹黑的公子的故事,走向不明,介意慎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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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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