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坡,过桥,东拐,掉了许多处漆仍旧结实的老式二八自行车驶过一棵年岁久远的老梧桐,停在一扇铁锈斑驳的门前。
秦孝一路把元京墨送到了门口。
“谢谢谢谢!”元京墨迅速跳下后座,顾不上多说赶紧往门前走。
铁门半掩着,元京墨推门喊人,第二声还没出口院里就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狗叫。元京墨扶着门边的手一抖,刚迈进去的腿“唰”就退了出来,连带着把铁门死死关住。
不知道狗拴住没有,也不知道在院里哪个位置,元京墨心咚咚直跳,实在不敢进,只能拽着铁门喊:“吴奶奶?有人在家吗?”
秦孝见状跨下自行车走到门前:“我进去看看。”
“啊?太好了,谢——”
“不用谢。”
元京墨刚开头的半句话卡在嗓子里,干巴巴松开铁门给秦孝让地方,生生把差点又出口的谢谢压了回去。
拴在院子一角的老黄狗撕心裂肺叫了一通,竖着耳朵没再听见喊声刚要歇着就听见陌生的脚步由远及近。这脚步声沉,和老主人小主人走路的声音天差地别。老黄狗朝着门口边叫边冲,恨不能把脖里的绳子扯断。
以前镇里出过两条追着人咬的疯狗,各个村乱蹿伤了好几个人,当时抓的时候有一条就是秦孝用麻袋罩住的。
况且他经常挨家下通知送单子,狗叫声早听惯了,这是条老狗,动静不算真大。狗叫成这样都没人出来看多半不在家,可来都来了还是得到屋里看一眼。
秦孝聋了一样在狂吠声里往前走,夹杂几丝冷的风稍大了点,院门被吹得响了“吱呀”一声。
差两步就到屋门口了,秦孝停下回头看向一直没消停的狗,弯腰在地上虚捞一把,老狗夹着尾巴消声警惕,接着在秦孝直起身抬手时能屈能伸一秒钻回了窝。
元京墨在一墙之隔的狗叫声里人都快僵了,终于等到狗不叫了才长长舒出口气。隔了会儿试探着想看看情况时秦孝恰好出来,挂上大门门栓说:“没人在。”
“那应该是去医院了。”元京墨安心不少,想着保险起见回家再给二强叔打个电话问问。
邻居老爷爷听着狗叫声有一会儿没停,拄着拐杖慢腾腾走出门看:“哟,秦孝啊,你找胜利他娘?”
秦孝先叫了声“大爷”,然后说:“对,没在家。”
“上医院啦,小闺女拿火烧狗尾巴让一扑给吓着了,不知道发了烧还是咋,二强送回来没多长时候又拉着走了。”
“行,知道了大爷,元大夫的孙子知道小孩病了不放心过来看看,没别的事。”
“我就说看着眼熟,半天没敢认,京墨啊!”
“哎,是我,”元京墨笑着答应,随着秦孝喊,“大爷好。”
老人笑着说他:“我跟你爷一辈儿的,你得管我叫爷爷。”
元京墨立刻改口:“爷爷好,我叫错了。”
“这有什么的,不要紧。这些年腿脚不好了没太去药馆,都是你爷爷有空的时候来家里给看,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你肯定记不清我。”
“这次记住了,”元京墨笑出一排齐生生的白牙,看老人听说话时偏着头就上前些放慢语速提了提音量,“以后要是需要抓药我来给您送。”
老人听得笑眯了眼,连连让两人去家里坐喝口茶。
秦孝提着自行车调转方向:“改天吧大爷,不早了。”
“行,行,那快回家去。你俩怎么一个车子?不顺路吧。”
“我去镇上送单子。”
“快黑了还没送完啊?”
秦孝转头看了一眼后座蹬着自行车往前:“还两家。”
“慢点儿骑!”
这句秦孝抬了下手没回,元京墨扭头应了一声:“好!”
天开始暗了,元京墨手指在车座边上搓了搓:“那个,秦——”
坐在自行车上耳边全是刮风的声音,秦孝微弓着背骑车没什么反应,元京墨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越送他就离秦孝家越远,记得前边路口能通下溪村,元京墨伸出食指在秦孝背上戳了戳。
秦孝朝后偏了下头。
“我走回去就行,这边离你家远,你在路口把我放下快回去吧。”
“还有两家单子没送,顺路。”
“我给你送啊,”眼看离路口越来越近秦孝还没有减速的意思,元京墨着急在他背上连拍几下,“你说是谁家的我给你送,你帮了我大忙我正想着怎么谢谢你才好呢。”
秦孝没说什么刹住车,元京墨鼻子在他脊梁骨上撞了下,好在不疼。
元京墨揉着鼻梁从后座下来,走到前边看向车把上的邮包:“是谁家的还没送啊?”
“不用,明天发缴费通知的时候一起。”
“该缴什么费了?”
“浇地的水钱,”秦孝朝岔路方向抬了下头,“元大夫回来了。”
元京墨顺着看过去,眼睛一亮,他爷爷和爸爸正提着东西往这边走,他刚才没往那边看没发现。
分神的工夫秦孝已经调转车头原路返回,元京墨没能再说什么,只能远远又喊了句“谢谢”。
秦孝没什么反应,转眼就骑远了,倒是元京墨爷爷和爸爸听见看过来,扬声问他怎么在这儿。元京墨一溜烟跑过去接过爷爷手里的东西,边跟着并排走边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条路不是通着下溪吗?我本来还想着秦孝走这边正好。”
元鹤儒笑着把自己孙子跑乱的头发压顺:“这条路绕远,他走那边近。”
“你这孩子也是,”元长江看看秦孝离开的方向说,“这都快到家了,也不知道让人来家里吃个饭再走,他回去还得自己做。”
元京墨“呀”了声:“我没想着。”
他只顾着让秦孝早点回家去,一时把秦孝自己住的事给忘了。
秦孝是捡来的,这事镇上的人都知道。捡回秦孝的阿嬷一生无儿无女,会算命治病,不过这个治病和元鹤儒的治病不一样,用的不是药材银针,是香纸咒术,她是镇上最长寿的老人,谁也说不清她到底多少岁。
阿嬷去世后秦孝就自己一个人,没听说他跟着谁家生活。
这些元京墨之前就知道,镇上集资供秦孝上学的时候他还捐了当时全部的小金库,两百块。
但知道归知道,没交集的时候只是知道有这么件事这么个人,偶尔路上见了也不觉得多特别。现在被好心帮了忙,相处了小段时间,说了几句话,一起做了件事,再想起来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秦孝没比他大多少呢。
“他今年多大?”
元鹤儒习惯性屈指要算,接着就放下说:“比你大一岁,十八了。”
“才一岁?我还以为他比我大两三岁。”
“你生日在年尾,他生日在年头,这会儿算周岁是两岁。”
秦孝是过着年捡回来的,夜色已深鞭炮正闹,元鹤儒在刚出生几天的元京墨的咿呀声里给身上已经青紫的秦孝施针搓药,一声啼哭终于响起来的时候墙上的挂钟也慢悠悠敲响。
新年至,旧岁除。
当时元鹤儒摸过骨知道是个一周岁半的孩子,阿嬷说算一周岁,扔去半岁捞回半条命,不亏。
元长江把路中间一块圆石头踢了几脚弄到边上:“别管大多少,哪怕人家比你小论辈分你也得叫叔。”
元京墨愣了下:“真得叫吗?”
元长江原本还想多说两句,一看儿子一副认真了的样子忍不住笑:“差不多大的孩子叫什么,叫名就行。”
元京墨今年高三,学习任务重了不少,这个学期没太在药馆帮忙,在家基本是待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元鹤儒看他穿过院子到药馆来都有点意外。
“周六不在屋里学习,跑这边来干什么?”
“我在这边写作业,不影响。”
元鹤儒正在琢磨新方子,他昨晚翻医书觉出一处有待推敲,只给元京墨大致一看就收了回来。
方子原本就是他同几位老友研究过的,没有错处,只是几味药的药量要酌情增减。
旧时药材与当下药材的效用有出入是寻常,改日逐一尝试即可。
给一个脱臼的男孩正了骨,元鹤儒将新采买的药材查验归档,收起册子抬头时长及鬓边的眉毛一挑。
红木桌前拿着笔摊着书要写作业的人正伸长脖子往外面瞧。
元鹤儒顺着也往外看,路过的车说话的人,没看出有哪个特别的吸引元京墨注意,倒像是直盯着那个十几年如一日的信箱不松了。
学习上元京墨一向自觉不用家长督促,每每写起作业都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元鹤儒看他分神也不出声提醒,反而颇有闲心地悄悄观摩,拿出琢磨药方的耐性去琢磨半大少年的心思。
直到外面一声刹车响,元京墨攥着笔就跑出了药馆,元鹤儒虽然满头华发但耳聪目明,清清楚楚听见一声“秦孝”。
秦孝看见元京墨出来就转手把缴费单给他,不用往信箱里塞了。
“等等,”元京墨看他要走连忙按住车把,“你还要去哪边送啊?我帮你吧。”
秦孝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元京墨几秒,像没明白。
元京墨又说了一遍:“缴费通知,还有昨天的单子,我帮你送。”
秦孝伸手拨开被元京墨的手压了一角的邮包,元京墨低头看,只看见了纸笔和一个缠起来的塑料袋。
“没了,你家最后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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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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