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早午温差大，清晨寒露渗骨，一到日上三竿，转瞬又变得酷热难耐。

王教授脱下外套，拿出纸巾揩了揩额上的汗。他举目眺望，群山起伏绵延，深不可测，顿时让他一阵眩晕，燥热的心更加焦灼起来。

仅凭手上这么一点线索，要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咯咯咯，咯咯咯。”路边农家小院里传来的轻盈女声吸引了他。

小院周围扎着一圈篱笆，院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若隐若现。王教授走到篱笆边，檐下喂鸡的少女正好抬起了头，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清澈灵动，像两颗星星落进了他的心里。

他友善地朝她笑笑，她却迅速低下头，放下食盆，走到井边舀水洗手，留给他一个纤弱的背影。

“小姑娘，请问能借一点开水吗？带的水喝完了，现在口渴得很。”王教授扬了扬手上的不锈钢保温杯。

少女回过头来，看男子头发蓬乱，衬衣松垮，变形的皮鞋上沾满了泥，一副眼镜有爷爷的白酒瓶底一样厚。这副狼狈的样子实在不像坏人，于是她打开门，主动让他进来坐。

王教授坐到檐下，将保温杯搁在旁边的小方桌上，随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倒了一点茶叶进去。

少女拎着开水瓶走出来，往杯子里倒满了水，茶香伴着热气氤氲，扑鼻而来，她忍不住看了眼保温杯。

她的这一眼没有逃过王教授的眼睛，他趁机搭话，“小姑娘，这茶叶很香，是在你们当地买的，你见过吗？”说着，他将开盖的铁盒递到陆亦春的近前。

少女瞄了眼铁盒，不敢冒然接茬，只是轻轻地嗯了一下。

王教授不死心，追问，“你们当地产茶，但我没看见有人在种茶树？”

少女，“山上有野茶树，开春以后，有些人会上山采回来自己炒。”

这正是王教授想要的答案，他眼睛一亮，忙问，“野茶树在哪里？你见过吗？”

少女拿起铁盒闻了闻，茶香清幽，带着淡淡的花香。“山上长野茶树的地方有很多，我知道一两个地方。”

王教授差点跳起来，他激动不已，“能不能麻烦请你带我去？”

少女是不怕身后这个男人是坏人的，因为他看起来太过笨拙，山路走得颤颤巍巍，遇见陡一点的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而她像只小鹿一样，在崎岖的小径上轻巧地跳来跳去，毫不费力地窜出去老远，等他快要追上来的时候又蹦蹦跳跳地往前再窜开一截，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这分明是引路的精灵，王教授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这么想。

‘精灵’引着他登上了山顶，指着灌木丛中的几株植物，“呐，野茶树。”

王教授欣喜若狂，他是茶学专业研究员，能一眼看出这的的确确是野生茶树，他预感到，这将是一项重大的发现。

不过，他既然是专业的研究人员，就必须要严谨，“这也未必是这种茶叶的原生树，还有其他野茶树吗？”他犯难道。

“就是这种茶树做得茶叶。”她的口气非常笃定。

王教授还想说‘不一定’，就听她说，“我闻得出来，你铁盒里的茶叶，和这种茶树叶子的香气一样。”

“哦？”王教授来了兴致，他知道她说得有一定的道理。

茶树叶子蕴含的芳香烃决定了茶叶的香气，但茶叶是经过炒制的，香气被激发和转化，更加外扬，而茶树叶子的香气非常幽微。

两者香气的相似之处只能通过科学仪器解析，单靠闻是极难辨别的，除非嗅觉格外灵敏。

“不信你可以把你铁盒里的茶叶拿出来闻一闻。”少女的眼睛扑闪扑闪。

王教授拿出铁盒打开来，与茶树上摘下的叶子仔细做了对比，他没有那么灵敏的嗅觉，无法判断。

她又道，“你可以把树叶放在嘴里嚼，你的嘴巴里就会有香气。”

王教授照着她的话将叶子放进嘴里咀嚼，清苦过后，满嘴清香。他再闻茶叶，那茶叶的香气便如影子一般能与树叶的清香重叠在一起。

王教授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满眼欣赏，“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你！”

少女红着脸盈盈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陆亦春。”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

或许是目标达成，下山的路变得格外轻松，王教授开始跟陆亦春聊天。

“十五岁，那该上初三，马上要中考了。”王教授。

陆亦春低下头没有回答。

王教授，“有信心考上高中吗？”

陆亦春还是没回答。

王教授以为小姑娘在学习上有困难，正想安慰她两句，就听她冷不丁地说了句，“信心当然有，但是没有钱。”

“我已经决定不上高中了，中考结束后就去外面打工，爷爷年纪大了，没办法一直起早贪黑地种地。我要尽快挣钱，好给他养老。”

王教授听出了话里的异样，“你爸妈呢？”

陆亦春，“十年前，他们打工的工厂出了火灾，两个人都死了。”

王教授内心无比震惊，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也是出身农村，凭借个人努力考上大学，最后留校任教，改变了命运。那种交不起学费没法上学的无助感，他比谁都能感同身受。

回到小院门口，王教授对陆亦春说，“读书非常重要，读书才能真正地帮助你爷爷和你，你好好参加中考，千万不能放弃！”

“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学费的事情你别考虑，我来帮你想办法。”

***

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发现了新品种野生土茶树，这一消息顿时振奋了全村。县农业局的干部说，这是优良品种的经济作物，大面积种植具有极高的市场价值，能帮助小山村改变命运。

同时改变了命运的，还有陆亦春。

三个月后王教授重新登门。

“我们课题组已从野生茶树中选育出一株无性系品种，经‘国家农作物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为国家级的优良品种，名字定为‘春天1号’。”

“我们之所以取名‘春天1号’，因为这是你发现的，你的名字里有个‘春’字。”

陆亦春害羞地低下头，“我只是帮忙带路。”

王教授掏出一个信封，“‘春天1号’还获得了‘科技成果奖’，这一万块的奖金应该属于你的。”

陆亦春不敢伸手去接，反而退后一步，躲到了爷爷身后。

一旁的村支书乐呵呵地说，“春春，你别害羞，王教授都跟我们说过，若不是你帮忙，他哪里那么容易找到新树种。”

“这也是他们课题组的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

王教授，“听你们村支书说你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一万块钱你可以拿来交学费。你好好读书，长大后成为社会栋梁，这一万块的奖金就物超所值了。”

爷爷也动了心，“快谢谢王教授！”

陆亦春终于走上前，接过信封，“谢谢王教授！”

王教授厚厚的镜片透出希冀的目光，“你在茶学方面很有天赋，你若对茶学感兴趣的话，将来可以报考‘中华农业大学茶学专业’，我就是这个专业的老师。”

陆亦春抬起头看向王教授，仿佛承诺一般，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

十年前的这一幕依旧历历在目。

陆亦春看向灵堂中间的黑白照，王教授音容犹在，慈蔼友善，仿佛还是当年在老家小院里，嘱咐她要‘好好读书’的样子。

直到上了大学她才渐渐想明白，那一万块根本不是什么奖金。发现新树种才三个月，哪儿来得及申请‘科技成果奖’？这一万块钱多半是从他自己的工资里挤出来的。

这位两袖清风的教授，一辈子兢兢业业扑在科研工作上，硕果累累，领得微薄工资勉强养家糊口，到了生病的时候却拿不出多余的钱治病，最终熬死在试验台上。

可即便不富裕，十年前他依然拿出了一万块，接济陆亦春上学。

子欲养而亲不待，陆亦春泪如泉涌。恩师病危时她在外地出差，连恩师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那种无可挽回的心痛，蚀骨锥心。

她跪下对着照片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场的人都知道，陆亦春是王青天教授最器重的学生，见他的得意门生灵前磕头流泪，不禁唏嘘不已。

或许是受这个场景的触动，站在一旁嘤嘤哭泣的王教授的妻子吴娟又晕了过去。

“师母！”“吴老师！”“小吴！”灵堂内众人手忙脚乱地涌上去掺扶她，给她掐人中、拍胸口。

跪在王教授灵前的一双儿女哇地一声跟着哭了出来。

陆亦春忙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走过去搂住弟弟妹妹，低声安抚。随后她问小师妹黄秋雨，“郭博士呢？郭博士是大师兄，为什么不在这里帮师母主持王老师的追悼会？”

黄秋雨今年大四，跟着王教授做毕设，她年纪尚小涉世不深，是非观格外强烈，说起这个郭师兄便没有好气，“郭博士攀高枝去了，哪里顾得上这里！”

一位师弟走过来阻止黄秋雨，对陆亦春道，“郭博士刚才来过，吊唁完王教授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郭博他毕业在即，既要完成毕业论文又要找工作，分身乏术忙不过来，他有自己的难处。”

黄秋雨不服，“他的难处就是伺候秦院长的女儿吗？”

黄秋雨的声音高亢情绪激动，立即吸引了灵堂所有人的注意力。

刚才那位师弟皱了皱眉，觉得黄秋雨说话不知轻重，“你乱说什么呢？这里这么多人！”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同样是马上博士毕业的师姐早对郭博士的做法有微词，这时候忍不住借机发作，“郭博士投靠了秦院长，博士论文已通过预审，申请的科技成果奖出了公示，留校任教的名额也已拿到手，他还有什么要忙的？”

“春春你还被蒙在鼓里吧，郭博士现在是秦院长的准女婿，王教授去世的第二天，他就和秦诗雨订了婚。他俩早在王教授被查出癌症的时候就勾搭上了。”

灵堂内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今天到场的，有学校的教授，还有远道而来的茶学届专家。大家听了这话，心中对这个郭博士很是鄙夷。

陆亦春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怜惜的目光，她明白大家是怎么看她的，因为众人一直以为，她和郭博士才是一对情侣，就连她自己也曾一度这么认为。

不过关于这些事，陆亦春早有听闻，不值得的人她从不挂在心上，她不会浪费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为这种事纠结，就当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但今天，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找他问清楚！

她对那位维护郭博士的师弟说，“郭博士不接我的电话，麻烦这位师弟去请郭博士来一趟。”

师弟看向陆亦春，面露难色。

陆亦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天王老师出殡，我们作为他的弟子好歹要送他一程。既然入了师门，就要有始有终，免得被人说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四字掷地有声，惊得灵堂内众人心中一颤，连王教授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向陆亦春。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她一身黑裙显得身形格外纤瘦，胸口上别着一朵纸折的小白花，柔弱却始终倔强地挺立着，宛如她本人一样，清丽温软却坚不可摧。

陆亦春昂起头，“你告诉他，王老师在等他，王老师想要看到我们师兄弟姐妹一起为他送葬。他若是不来，这灵堂就不撤，哀乐就一直放，王老师的骨灰就一直停在学校礼堂，一直等到他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