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如果没有依托于五元素学院之一的炽火学院,它和天斗城随便一座泯然于众的小城都没有任何区别。
不论最初依托什么落成发展,到了现在,它们看起来都变成了差不多的样子,那些繁盛的,热闹的,灯火通明的地方看起来美丽得让人炫目,但残酒混着卸去的脂粉流进排水渠,又顺着河道流淌,到了下游,香气会被恶臭完全掩盖。
那恶臭来源于被随手丢进河里的生活垃圾、便溺、来历不明的尸体,乃至人能想象或不能想象的一切秽物,它们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片肮脏污秽的所在的气味底色。
这里是贫民窟。
每个路过这里的人都只会掩住口鼻脚步匆匆地远离,什么样的人会主动靠近这里呢?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少女。
白色是象征着葬礼和丧仪的颜色,每当有人死去,他的亲人就会裁下一截最廉价的白麻布做成孝服以寄托哀思,而除却这种场合,这里的人通常并不会把这种容易被染脏的颜色穿在身上。
但她却披着一件带兜帽的白色斗篷,帽檐下漏出几缕色泽浅淡的金发,走在这里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就像一束阳光透过阴霾的云层照了下来。
沿路低矮破旧的棚屋里,一双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兀的眼睛戒备而惶惑地盯着她,他们惴惴不安地猜测着她的来历,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仿佛察觉到那些暗中窥探的视线,少女停下了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饴糖来,向那个正在桥边打水的小男孩招了招手。
人对长得好看的同类的初始好感度总会高一些,更何况还有他很少能吃到的饴糖的诱惑,小孩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搁下水桶跑了过来。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比城里祭典上扮演神女的人还要好看的姐姐冲他笑了笑,“我就把这块饴糖给你。”
糖的诱惑对营养不良的成长期孩子而言是难以言喻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雪白的糖块,悄悄咽了下口水,用力点了点头。
“你家里的大人呢,为什么要你出来打水?”
“姐姐死了,阿爹腿断了,阿婆要去给人洗衣服。”小孩眨巴了两下眼睛,“我不打水,家里没得喝。”
“那你妈妈呢?”
大概贫民窟长大的孩子,每一个都有在摸爬滚打的成长中磨砺出的一套智慧,他狡猾地回答道:“姐姐,这是第二个问题啦。”
少女失笑,按照约定把糖给了他。
她看着那些躲在阴影里用同样渴望的目光盯着她的孩子,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每个人都有哦。”
通过她对孩子们的态度确认了她并没有恶意后,人们终于对她稍稍放下了戒心。
名叫沧瞳的少女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她自称是游历大陆的游侠,正在寻找恶龙的踪迹。
龙?那不是街头说书人提到过的怪物吗?要找这种东西,难道不是该去魂兽森林吗,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他们茫然的脸色,她的唇角向上弯了弯,语气依然很温和:“暂时找不到也关系,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打算在这里歇歇脚。”
有人对她的说法将信将疑:她这样的人,就算是要歇脚,也有的是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能选,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但沧瞳很快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他们的好感和信任。
她帮病重的老人调配了汤药,在等待药汤放凉的间隙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得知他家里本来是有几亩地的,但连年大旱歉收,没法子只好把地卖给了武魂殿的一个执事,家里靠佃田维生。
“起初还好,后来地租就年年见涨,靠地里的那点收成根本补不了窟窿,儿子只好去执事老师的庄子上,用劳役来还。”他愁眉苦脸,“结果热死在了地头上……管事倒是给了点钱,可那点儿连欠的地租的零头都不够,我们两个老东西挣命都还不起,他们就把房子给收走了……”
说到这里,大概是怒极攻心,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嶙峋的脊骨从破烂的衣衫下隆起,几乎让人疑心会刺破皮肤突出来。
沧瞳伸手拍了几下他的背,给他顺气,他缓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苦笑道:“老婆子前阵子到底没捱住……要没有你,我也就这几天了,也挺好的,一家子齐齐整整了。”
花枝招展的女人抱来了一个烧得奄奄一息的女童,不耐烦地对沧瞳说能治就治,不能治我就扔了她,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个好胎。
“只是风寒而已。”沧瞳给小女孩做了检查,“因为营养不良才拖成了这样。”
注意到她瞥了眼自己身上材质轻薄色泽绚丽却廉价的衣物,女人恼火起来:“看什么看,没见过妓女啊!”
她转过头,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又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给她一口饭吃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还指望我把她当千金小姐养不成啊。”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孩被沧瞳灌下去了一碗药,一炷香后才缓过来,陡然听到女人拔高的尖利声线,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大眼睛里迅速积蓄起了一层水雾。
沧瞳拿了颗蜜饯给她:“别吓唬孩子。”
她问:“她不是你女儿?”
“我这么年轻,哪儿来这么大一个孩子。”女人翻了个白眼,“干这个生意,挺着个大肚子好几个月,还怎么开张。也就那个蠢货,巴望着那个王八蛋能看在孩子的份上纳她过门。也不想想逛窑子的男人哪有能指望的!命送了不说,还给老娘塞了个这么大个拖油瓶。”
她看着她,连连冷笑:“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这种货色啊——我也是有你这样的本钱,养十七八个这样的拖油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不过就算那样,我也不会蠢到跑到这种地方来发善心。”
但沧瞳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态度:“我没说,天底下没有闝客哪来你们。”
女人被她这句话说得愣了一下,有些粗暴地把小女孩抱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河边打水的那个男孩的父亲的腿并没有真的断掉,只是骨折,但当时没有经过妥善的处理,愈合后已经畸形了,这种情况下,即使再强大的治疗魂技都没法让它恢复原样,沧瞳只能将其打断后再重新接好,给他配了促进骨头愈合生长的药。
尽管儿子又遭了一次莫大的罪,但听他说麻药效果消退后的疼痛已经渐渐没有开始时那么剧烈了,而是被仿佛小虫子啃咬的麻痒取代了后,知道这是骨头在开始长好的男人的母亲还是对沧瞳千恩万谢,每次她来都把家里的凳子擦了又擦才让她坐下,又忙忙碌碌地给她端水。
沧瞳看着她:“这是被人打断的。”
老妇人的神情就变得愁苦了起来:“孙女在主教府上当侍女,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老爷,被打死了,她爹去领尸体,气不过吵了几句,就被人打断了腿扔了回来。”
她背过身去抹眼泪,再转过脸来又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姑娘,听我一句劝,你要呆在这儿,还是得把脸遮起来,你一个人在这儿,那些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但沧瞳非但没有照老人的提醒遮掩行迹,反而在暂居的窝棚前堂而皇之地挂出了义诊的牌子,贫民窟的人都可以来,她都治。
女人又带着那个被她称为“拖油瓶”的小女孩来了。
她有个风雅温婉的名字,叫做翠袖,但她一点都不喜欢它,窑子里的女人大多都是这种名字,要么像花瓶,要么像宠物。
沧瞳。怎么有人从名字开始就让她嫉妒呢,给她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钟爱她的眼睛,清湛通透的蓝,干净得好像生来就不会把她们这种人的身影盛入其中一样。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在这里,不怕他们吗?”
忙着配药的沧瞳头也不抬:“我等着他们来。”
翠袖苦笑了一下:“你来头不小吧。”
她终于不故作那副尖酸刻薄的姿态了,目光从沧瞳面前那些她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琳琅满目的药材上掠过,落到她神情平静的脸上:“哪有人会给贫民窟的人用这么贵的药,我们这些人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它们值钱。”
她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把身边的小女孩往前一推:“你心这么善,能不能,能不能把这孩子带走,带她去个干净的地方。”
小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想哭又不敢哭,拉着她的衣角拼命摇头:“妈妈,我不走……我以后给你养老,我不是拖油瓶!”
女人恨铁不成钢:“没出息!你想在勾栏里待一辈子不成!”
她知道她是在得寸进尺,是道德绑架,是在算计她的善心,可她没有法子,难道真要这孩子在她身边长大,将来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吗?
“不。”
但沧瞳用清清淡淡的一声回绝了她的请托。
“为什么?!”翠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对您而言不是只是抬抬手的事吗……”
沧瞳看了看她,伸手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细软的头发。
“我之后要在城里办学堂,你要好好读书识字,变成对我有用的人。”她说,“如果你能做到,等我下次再来,我就接你走。”
小女孩怯生生地睁大了眼睛:“可是,他们说我是废武魂……”
她笑了一下:“又不是只有魂师才是有用的人。”
自始至终,男孩都躲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沧瞳忙碌,直到其他人都离开后,他才跑到了沧瞳面前,仰起脸来鼓起勇气问她:“你是神女吗?他们都说,只有神女才会来救我们……”
沧瞳反问他:“你觉得我是吗?”
在这个被神抛弃的地方长大的孩子不知道。
他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想把眼泪擦掉,可它们还是越来越多,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努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可是……”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如,如果你真的是神女,你为什么,为……没有早一点出现呢?”
沧瞳看看他,似乎是想擦一擦他的眼泪,但它们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把他脸上的脏污冲得一道一道的,所以她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说得挺好。”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过几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有这样的气势。”
那个红衣的身影就是在这时候走近沧瞳的,她逆光而来,亮烈的红发仿佛被鎏金色的夕阳烫上了一层金边,但即使这样也不会掩盖她明艳慑人的容光。
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烈酒和玫瑰的芬芳的红衣少女见沧瞳看向她,挑起了凌厉的眉梢自报家门。
“我是炽火学院的火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