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冒险故事里,勇者打败恶龙后一般就迎来了结局,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们并不会面对和她一样的问题。
城主闻讯赶到,笑容可掬地用花里胡哨的外交辞令给她带了一通高帽,他不是武魂殿的信众,又是帝国的官员,因此并不称呼她为“殿下”,但一口一句“沧瞳小姐”喊得很是亲切,口口声声感谢她为城中拔除了一颗毒瘤。
沧瞳听着听着就开始神游天外,在她眼里这城里的官僚能坐视奥赖恩和他手下的狗为所欲为,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可惜武魂殿作为宗教组织,没法把手伸到帝国的行政体系里去。
这让她觉得有些讨厌,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桌子底下抠指甲,好不容易捱完他这一番絮絮叨叨毫无重点的套话,她把没喝几口的茶水随手放回了桌面上,还是顺嘴说了出来。
“啊,这没什么。毕竟发现家里有脏东西,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要尽快处理吧。”她一手撑着脸颊,看茶杯上精致的描金花纹。
“沧瞳小姐说得是。”
“所以,”她语气依然很客气,说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你怎么什么都没做?”
……就算从她的行事风格中确认了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人畜无害,城主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创了一下。
“……沧瞳小姐说笑了,城中谁人不知奥赖恩的背后是一位武魂殿位高权重的长老。”他堆起笑容,回答得依然滴水不漏,“我不过一介边陲小城的城主,又能耐他如何呢。”
“说到底只是借口吧。”她眯了眯眼睛,“不管怎么说,一个有作为的领导者都不该让治下有这么大规模的贫民窟才对。”
城主的笑容终于要挂不住了:“久闻圣城奇迹之土的盛名,想必神恩照拂之下,是不会有贫民窟这种所在的,可惜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有武魂城那样的条件,在下才疏德薄,殚精竭虑也只能勉强让治下生民有片栖身之地,让沧瞳小姐见笑了。”
听听这说话的水平,一面给自己开脱,一面顺便还阴阳怪气一句诶呀你们武魂城没有贫民窟还不知道是真的人人安居乐业还是把低端人口都清理了呢。
这人按沧瞳的标准来看并不是个合格的官僚,但他是个合格的政客。
而这意味着,他会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更有利。
“所以感谢我吧,”她轻轻笑了一声,“我可是给你送政绩来了。”
她打算在这里开办加工魂导器零件的工厂——当然,只是加工,核心的组装环节不会放在这里——位置就选在毗邻贫民窟的那片荒地。
能当上一城之主,他不会不清楚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利益,因此他绝对不会拒绝她,至于它会不会变成他政绩报告上花团锦簇的成果,她并不担心这件事。
不管是真的畏怯奥赖恩背后的权势,还是觉得为一群草芥般的贫民得罪一位武魂分殿的主教并不值得,但他的不作为,人们都会看在眼里。
无论他嘴上说得多么动听,他们只会记住她的名字。
武魂分殿在经过她的血腥清洗后幸存下来的几名执事和城主府的官员们兢兢业业地为她督办建厂进程,除此之外,她还向当地的平民发放了贷款,种植,开店,行商,随便干什么都行,只要到期能把钱还上就行。
但如果还不上……
“将来就得进工厂用工钱抵债!”她露出资本家的邪恶嘴脸,凶神恶煞地强调道,“还有那些药材,都是要打工来还的!”
翠袖在一旁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识几个字,因此被沧瞳抓来帮忙,给心怀惶惑的人们讲解条款——毕竟因为不识字而被骗着签下高利贷文书而家破人亡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终于下定决心,典当了过去攒下的几件首饰,为自己赎了身,又从沧瞳那里支取了一台织机。
和她过去见过的它的同类不同,它的纺锤能够带动更多的竖直纱锭转动,乍一看有些奇怪,但上手尝试时,她就发现这样能大大地提高纺纱的效率。
“好好用它吧,将来你说不定能成为纺织厂的老板呢。”沧瞳对她说,“到时候让小姑娘给你算账。”
“那可不行,”翠袖摇头笑道,“您不是还要带她回圣城吗。”
火舞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随意搭起的工棚下,脏兮兮的稚童,衣不蔽体的贫民,游莺,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人们环绕着她,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着的。
真奇怪啊,她在心里想。
他们难道没有看到过她的暴虐吗?可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害怕她。
沧瞳看到了她,抬手向她招手,她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眺望忙碌的工地,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轻轻开了口。
风吹动她的红发和裙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簇流动的火焰,但她的语气却再不似过往如火焰那般咄咄迫人,而是添了几分涩然:“我之前……一直也想改变这里。但除了帮孩子们觉醒武魂,好像什么都没做到。”
沧瞳不以为意:“想做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魂师不是都识字吗?将来到学堂来教教孩子们读书也行啊。”
“……”
对火舞这种要强的人来说,要承认一个人在她一直尝试努力的领域胜过她是件很难受的事,但只要说出了口,好像也没有那么困难了:“……你比我强多了。”
可她还是没法完全对她放松警惕。
“这是我的家乡,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想要她变得更好,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她侧过脸来看身边少女白皙秀丽的侧脸,“可你又是为了什么?”
“自我陶醉?沽名钓誉?随便你们怎么想吧。”沧瞳耸了耸肩,“小时候我是个很三分钟热度的人,什么玩具到了我手里,玩不了多久就不喜欢了,为了治我这个毛病,有人教我,把它们再拆开、重组、涂色,或者增加一些新的部件,把它们重新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对这世道,也是如此。”
她说着这么狂妄的话语,语气却平静得像是这也是世间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
火舞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应,脸上表情变幻了一会儿后,最后只能叹息了一声。
但她的声音里还是添上了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你果然和冰儿说的一样,是个很公主的人。”
沧瞳嗤嗤地笑了起来:“你也和冰儿学姐说的一样,是个傲娇。”
“喂!”火舞瞬间炸毛,“谁是傲娇啊!”
“想不被人这么说就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啦……”
得知妹妹又跑去找沧瞳后,火无双有些欲言又止,想打听有关她的事情又觉得刻意,最终还是把话语咽了回去。
但他过去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因此在火舞看来,他这种反应实在是可疑极了。
“你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的了,”她狐疑地看了眼自家哥哥,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喜欢她就去追啊,自己在这里别扭什么?”
“不要胡说!”火无双的声音拔高了一度驳斥她,但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她肯定在武魂殿地位不低,我们身份立场……不对,我没有喜欢她!”
“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顶着一张猴子屁股似的脸啊,”火舞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对兄妹的相处模式向来如此,她是从来不会给她哥留面子的,“你都看到了她和奥赖恩那种人完全不一样了,干嘛还想这么多。”
得亏她不知道他在雷霆干过什么丢人事,否则肯定会更狠地嘲笑他。
“我……”
“唉,怂包。”火舞摇了摇头,很看不上他百转千回得莫名其妙的少男心思,“我要是男生我就自己去追她了,哪还轮得到你们。”
……在妹妹的鼓(压)励(迫)下,火无双还是去找了沧瞳。
那时候她正在帮街边新开的店铺挂招牌,踩在梯子上拿手里的锤子叮叮当当地砸钉子,路边的行道树开白色细小的香花,日光从蓊郁的枝叶间隙间被筛碎漏下,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
“火无双?”她看到他,随手把工具搁回突出的屋檐上,在梯子的踏棍上坐了下来,一脚踩在上面,随意地把手肘搁在膝盖上,另一条腿悬空晃荡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概是为了方便干活,她作男装打扮,长发很随便地扎成一束,脸上还不知道从哪里蹭了道灰,只有一双眼睛仍清亮如洗,仿佛雨后初霁的天空:“你要是跑来问和你妹妹一样的问题,我可没耐心把车轱辘话再说一遍。”
她鼻尖上沾着一点汗,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火无双仰头看着她,过了很久之后还是闷闷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嗯,我听到了。”沧瞳笑眯眯的,她的额发也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只有鬓边那缕轻轻弯成一弧的发丝还微微翘着,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晃晃悠悠,“不过再多感谢我一些也没关系?毕竟当初在考虑工厂选址时我的首选其实是庚辛城来着,你们这里魂师的魂力用来熔铸金属太不稳定了,还是铁匠更适合做这个工作。”
“那为什么……”
“理智的理由是因为星罗的地方官更难搞,地缘上也更远,相比之下这里的性价比更高。”她说,“但有些选择又不是非得在计算完性价比后才能做,这两个答案你更喜欢听哪一个,你觉得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火无双不知道。
就像他分不清那个一切都让他很喜欢的少女,和那天夜里那个冷酷与暴君无异的人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一样,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长于心计的人,如果她想骗他,那他大概只能被她耍得团团转吧。
“……你要喝雪水吗?”
在沉默过后,他只是问。
是当地用来消暑解渴的甜品,把窖藏的冰块刨碎了,上面浇上各种果酱,放在硝石保温的箱子里,每年入伏后,无论是街边的商铺还是沿街叫卖的小贩的担子里都随处可见。
沧瞳的眼睛更亮了:“好啊。”
正好不远处的树荫下就有一个支着凉棚的小摊,火无双打算走过去买两盏,但两个举着风车追逐打闹的小孩子从后面跑过来,因为刹车不及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起,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其中一个眼见就要摔倒在地的孩子,听见她在身后喊他:“火无双,接住我哦。”
他惊愕地回头,看到她从梯子上站了起来,轻巧地纵身,一跃而下。
乍起的风哗啦啦地卷过树叶,摇落枝头成串的花簇,似掀起了一场倏忽而至的大雪,而日光被晃动的枝叶切分漾开,粼粼闪动着。
浮光掠影间,她的发梢和衣角随风飞扬漫卷,仿佛她也是这飘摇骤雪中的一瓣,火无双遗忘了所有的念头,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接住她。
但她没有坠落,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半空中托举住了她,她的脚尖轻轻虚点了一下空气,在半空中停滞一瞬,随即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
她向他做了个街头杂耍艺人谢幕时的动作,笑嘻嘻道:“——骗你的,我会飞。”
火无双被抖落了一头一身的落花,却无暇去拂,时间和风在这一刻都显得短促又漫长,站稳的孩子重新追逐着同伴跑了过去,风车在手里呼啦啦作响,小贩用勺子丁零当啷地敲打着冰鉴招揽客人,可那么多喧嚣的声音都在他耳边消失了,只有一个声音被无限拖曳拉长了,在反复的回声中敲打他的耳膜。
那是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完蛋了。
存稿箱,燃尽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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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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