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空气干燥,阳光未至。
微风又一次光临开窗的公寓。床上的人四肢舒展,白色的棉质短袖因为不安分的睡姿上卷,露出微微凹陷的腹部。
8点钟,手机响起。
周思问闭着眼,没管卷到胸口的衣服,伸出胳膊摸了几下,在和往常一样的地方摸到手机,迅速关掉。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两行提示,“闹钟——起床,已过期”、“闹钟——吃饭,已过期”。
难得的休息日,周思问在床上翻了个身,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刷牙的时候随云鹤电话进来了。
“阿问,你今天真的休假吗?”
周思含着牙膏说话不太清楚,嗯了几声。
电话那头传来过路人的声音,周思问很熟悉,那是在医院走廊。
随云鹤遗憾道:“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下了班去找你!”
周思问又胡乱嗯了一通挂了电话。
厨房是半开放的,吧台上散着周思问刚刚叫来的一些食物。几袋面包,一些浓缩蔬菜汁。周思问对摄入的需求是维持生命,很少花时间去做一些复杂的料理。
然而,他会在各种可能的机会里大肆品尝美食,并且坚定认为是自己克制的日常饮食提高了那些美食的美味程度。
厨房有一个橙色的柜子,周思问拉开第二个抽屉,拿出一个写着浓缩能量的扁盒子,里面是一粒一粒的白色小球。吞下一颗,这是周思问早餐的句号。
吃过早餐,周思问花5分钟设定好自动清洁系统,他想起自己还没穿拖鞋,于是跑到卧室穿好了鞋子。然后他站在原地思考自己下一步应当做什么,花了5分钟决定自己应当休息。
时间走过十分钟,无聊的周思问缓缓走进书房,无事可做地开始投入工作。
打开个人账户,纤长的手指飞舞,周思问可悲地发现自己的工作安排竟然真的分在了其他人名下。
周思问退出又重进,刷新又刷新,他终于相信两个老师竟然真的打算给他补婚假!
一段不知开端的绯闻,一群将错就错的同事,周思问好不容易清空的大脑里黑色的麻又开始诡异缠绕。
“到底谁说他是我老公啊!!”
罗易遇刺那天身份核查的事猛地出现在脑子里。
是的,找不到传八卦的源头没关系,去找当事人求证才是最佳选择。周思问迅速放弃了休假在家的选项,换好衣服直奔罪恶之源——27层!
为了祭奠宝贵的假期,周思问久违地选择乘坐空缆出行。周思问的家距离医院不远,日常走路足矣。空缆很多年前是一种奢侈的出行方式,现在却密集地像地上的石头。
曾经,建设一个空缆站需要高昂的成本投入,每增加一个空缆站,帝国的空缆运行系统都需要进行规划,这种规划是彻底的、完全覆盖的。因为每一个运行的空缆之间需要的四维空间不同,根据路程速度不同,系统进行实时计算和操控。也就是说空缆是实施流动着的。
原来空缆还算个稀罕物,他迷得不行,每天都跑着去坐。现在空缆铺设到各个角落,他却一次再没坐过。
周思问摸着熟悉的运行舱,不免回想起在查理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他刚刚进化完成不久,还顶着一头突兀的粉红色爆炸头。
在查理学院的日子是他第一次作为人类进入一个群体。他出生在植物体观察中心,那时他还不叫周思问,名字是一串数字编码FV20749。
周思问是一株粉红色满天星。
或许是因为满天星生长在温暖湿润、阳光充足的环境,周思问天真、活泼、精力无限。他欣喜自己拥有了高大的身体和灵活 的头颅,贪婪地收集垓洛科帝克各个角落,沉迷于日色变幻,惊讶于海水湛蓝。他开始拥有很多朋友,不管是植物体还是人类,然后他还拥有了像国宝一样稀少的混合体朋友。
满天星的花语在他身上一一得到验证。
那时结束一天的课程他常常乘坐空缆回到他称作家的地方,和随云鹤、耀海、其他植物体共同生活的地方。
他在查理学院显现出过人的天赋。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帝国第一研究院。
离开查理学院的那天是他最后一次乘坐空缆,粗略算算已经10年了。
周思问叹了口气,如果时间可以凝结,他会选择在难过的日子把那段时光拿出来反复欣赏,聊以慰藉。
尽管流言已经在周思问不知道的时间流传在医院,并且传出多个版本,周思问依然认为不能破罐破摔。大摇大摆被熟人碰见堪称火上浇油。
谨慎的周思问决定低调潜入罗易病房。
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周思问知,罗易知。
为了避免一定的隐患,周思问抵达了办公区。
咚咚,是清脆的敲门声。
“请进。”随云鹤回应。
周思问确认了随云鹤的位置,很好,最大可能出现的人物排除。
随云鹤诧异道:“阿问,你怎么来了?”
周思问在门口没进去,揉了揉鼻子,说:“我来拿点东西。”
随云鹤疑惑道:“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你今天急着跑来,你要好好休假啊。“随云鹤哦了一声,又接着说道,”哦对了,本来打算明天跟你说的,你最好进行一个更全面的检查,那个监狱不知道有什么脏手段,最好排除一下隐患!”
随云鹤向来是刹不住车的,周思问模糊回答说是很重要的东西,然后转身向住院区走去。
心里揣着事,周思问走路步子迈得比平时大了不少,衣角翻飞。
“周老师好!”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医生一边压制住激动一边呼唤道。
周思问笑着打招呼:“你好!”
脚下步伐默默加快,男医生不依不饶地跟上来,攀谈道:“周老师今天怎么来住院部了?”
周思问尴尬地笑了两声,说:“我路过。”
男医生不想放弃这个和专家拉近关系的机会,继续攀谈:“周老师,前天好像也在住院部看到过您,我们真有缘啊!”
“哎呀,那真是太有缘了!”
“周老师,您吃早饭了吗?没吃到话,我们一起去……”
周思问张口打断,说:“吃了吃了,我午餐都吃过了!”
说话这会儿,已经快到罗易病房了,周思问大手一挥请住院部所有人喝上午茶,男医生喜不自胜地通知科室成员去了。
周思问迅速打开罗易的房门,如同武侠电影主角一般谨慎迅速,闪身进门,反手锁门,大功告成。
十分顺利!值得鼓励!
周思问面对房门握了握拳。突破重重障碍,像游戏通关到了大结局,点亮了成就徽章。周思问暗自窃喜。
“思问吗?”罗易疑惑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似乎不敢相信。
周思问不太自然地摆了摆手,又张了张嘴,干巴巴发出一句,“啊,对,我。”
罗易低低地笑,冲他招手,“站门口做什么。”
周思问迈着两条长腿走到床边,俯视坐在床上的罗易。他腿上放着一些纸质材料、手边放着手机和电脑,面对他的打量面色自然,仿佛并没有被打扰到,也没有惊讶。
罗易微微仰头看向周思问,“你来看我的吗?”
“算是吧,我有事想问你。”
周思问看着罗易低下头,动作不紧不慢地收拾床上的东西,从这个角度看到显得有些乖顺。乌睫像一只小飞虫在他眼前扑腾,利落的线条让他看上去总是充满冷感,可那双眼睛抬头看向周思问时像一条温柔的河,永不枯竭地流露出包容和爱意。
“怎么了,想问什么事?”
罗易歪了下头,周思问低头看着他却突然说不出话了。
周思问头发软,可能是走得太急,被发胶定住的刘海有些散落的趋势。罗易默默捋了捋衣服褶,说:“坐下说,后面有椅子,坐这儿也行。”
罗易拍了拍收拾出来的床边,还贴心地挪到了离周思问远的那边靠着,周思问回身拉过椅子,“不用挪了,我坐椅子。”
周思问来得急,根本没打腹稿。坐下才想到自己这游戏根本没通关,不过是打了第一小节。
病房采光很好,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懒洋洋的。罗易轻声问:“今天怎么没有休假?”
周思问设想了面对同事可以使用的一百种理由,对着罗易却突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台词:“不……”,不想休了而已。
不字一出,罗易心领神会,想到上次见面周思问的回答,轻轻叹了口气,“又是不要我管吗?”
被罗易这么一提,周思问想到了几天前那场谈话,他突然降智一样,像个幼儿园里不开心就撒泼的小孩。
“临时有工作不能继续休假而已,我很忙的。”
“所以你的工作是来看我?”
周思问本就因为两人的暧昧传闻而来,这话越砸吧越不对劲,他抿抿嘴,正色回应道:“是的。”
罗易的笑还没爬上嘴角,就被一盆冷水泼下,周思问继续道:“你是我的病人,帮助你康复是我的工作之一。”
两人太习惯彼此。
本能的亲近让周思问慌张,每一次被叫作思问,那些神经元造成的反射就像叛变的党羽一样流窜。曾经的亲密关系就像烙印,每当罗易自然地关心,那烙印就隐隐发热。理智驱使下他不得不划出锋利的线,标明两人的距离。
罗易点点头,神色一如往常,一直带着那种浅浅的笑意,“吃饭了吗?”
“吃了。”
“自己做饭吗还是吃了外面买的?”
“反正吃了。”他不想多说关于自己的话题。
罗易没有戳穿他的冷漠外壳:“最近的事情我很抱歉,思问,我会出面和医院沟通发表声明说明手术的问题。可以的话,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我担心你的身体——”
又是这样的关心,不要再越界了。
周思问双手抓在膝盖上,纯白的裤子上竖起突兀的痕,“你只对这件事感到抱歉吗?”
情绪找到出口,他接连质问道:“关于我们的关系,你不想解释一下吗?为什么我不能给你做手术,为什么我和你的关系是伴侣?为什么分手不解除关系?我们不是很久以前就分开了吗?”
罗易望着周思问起伏的胸膛,心脏空旷的那部分终于被填补。
两人的关系不能拿到明面上,天知道他为了避免给周思问带来麻烦,为了避嫌做了多少努力。
“医生和病人,前任,同学。”罗易一个一个列出来。
“我们分开有十年了吧,我承认,没有解除伴侣关系是我的私心。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再次见到你的机会,我想留住这段关系,哪怕是假的。”
周思问没想到罗易存着这样的私心,这样不加修饰地直接地剖给了他。但时间已经太久,这长长的岁月里,两个人在不同路上走,足矣被打磨成不再合适的两片拼图。
久到这样的私心有些虚伪,他不能相信罗易,这是满口胡言。
“三十岁的人说这种话你不觉得特别傻吗?还是你指望着我比你更蠢,听了会信?”
滴——
提示铃亮起,是自动注射药物的时间。周思问按捺住情绪,抱着手臂看保护罩将两人隔开,他始终脸色不佳。罗易平稳地躺下,在被完全隔绝声音之前,他说:“思问,在我注射的这段时间回答一个问题好吗?”
周思问没说话,伸手把保护罩按了停,罗易把这当作默认。
“伴侣关系的缔结需要两个人,同样,取消关系时双方都有剥离关系的权利。我承认自己卑鄙地延长了这段关系。那你呢,思问,你为什么没有取消呢?”
明明这段关系的绳子是拿在两个人手里,放不下的难道仅仅是他一个人吗。
罗易盯着天花板,尖锐冰冷的针刺破皮肤,药物散在血液,流淌到他残破的躯体里。
周思问望着窗外,眼神没有对焦,说:“忘了。因为不爱了所以不在乎,因为不在乎所以遗忘,这个答案很不错吧。”
病房空空荡荡,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罗易深吸一口气,苦涩道:“思问,可是……我们不是因为不爱才分手啊。”
空气中的尘埃,大树的脉搏,病房的回响融成周思问眼睛里的一汪海,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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