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口在呼呼地吹着,他却头脑昏昏。
周思问在消毒通道站了很久,像是一块风蚀了的石头。白到刺眼的灯光下,他的身影似乎还不如一片叶子重。胸膛起伏,他用力抠了几下喉咙,撑着墙无声干呕,安静的空间让人窒息,他佝偻着,血液又一股子涌向大脑。
作为一名医生,周思问向来是冷静沉稳。
干呕后眼角有些发红,周思问用力抹了抹眼角,露出一个苦笑,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早已经被打磨成一个机器,精准十分。
他要罗易活着,这个概率必须是百分之百。
提示灯亮起,周思问穿过消毒通道,准时走进了手术室。
几分钟过得像几年一样漫长。
罗易的团队已经守在了门口,警察正在与他们同步凶手的追捕情况,国会派来了监察组跟进。凶手行刺后避开了所有监控,还携带着非法武器,已经被定为一级危险事件。
律师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几人已经知道了罗易和周思问的关系。不管是不是现在进行时,周思问和罗易都是板上钉钉的亲属。
现在手术流程不合规,甚至因为罗易的身份敏感,周医生可能面临不可预测的后果。
“现在别无他法。”律师叹了一口气,希望罗部长可以正常活下来,这样周思问才有免受牢狱之灾的可能。如果……发生大家都不愿看到的情况,他作为罗易的律师必须对所有人进行追责。
手术室内,周思问面无表情地进行手术。
年轻的医生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神仙,求仙问道不能让人永生,生命终会来到终点。医生可以做的无非是延长生命的可能性。
手术刀划开罗易的皮肉的一瞬,无神论者周思问罕见地迷信起来,希望世界上有万应灵药、有神仙道士。
因为失血过多,罗易的脸色苍白泛灰,眼眶和两颊深深凹陷。视线略过迅速移开,周思问把目光锁定在血肉模糊的胸口。
开胸、定位、搭建血管、修补材料植入心脏,罗易是玫瑰混合体,心脏属于植物人类双系统。部分器官不属于人类,类似于植物细胞。甚至没有太多经验做够参考支撑,周思问只能凭借现有的类似的混合体经验来试。
血液被源源不断地输进身体,手术室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手术进行了7个小时,门口守着的人都换了一批。
幸好,罗易生物特征更接近人类,对大多药物没有排斥,手术进行地比预期顺利许多。
血液流动的声音被放大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周思问盯着那颗心脏,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那颗心脏重新恢复自主跳动,周思问才眨了眨眼,额头都泛起一层薄汗。
一瞬间,他的手开始发冷,甚至有些僵硬了。
缝合交给马斯,周思问举着双手走到门口,脚步一顿,过了几秒,他又转身回过头,远远地望向监视屏。
周思问就这样站到缝合结束,眼底布满红血丝,软软的头发因为微微的汗意贴在皮肤上。缝合结束后,马斯叫了一声周老师,他轻咳一声,微微点头:“辛苦各位收尾,病人送A9观察舱。通知一下家属。”
罗易的器官虽然特殊,但是对于纯人类的药物接收良好,周思问为他植入了一块类人类心脏补丁,需要48小时才能看出融合情况。
所以周思问不能离开医院,起码要盯住这48小时,万一发生排异或者并发症后果不堪设想。手术台好下,但命不好活。
身体经过长时间连续工作和高强度集中,加之罗易这事的刺激,周思问怀疑自己要昏迷了。
强撑着走到办公室,他再也迈不出步子,直接狼狈地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周思问举着自己的手,手指在轻颤。明明已经清理过了,可是罗易的血好像渗入了皮肤,他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紧闭双眼,后脑勺一下一下轻撞在墙上,嘴里喃喃道:“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上天又让你来到我面前,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
大脑被过度的信息冲击,周思问累极了,他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坐在地上,面色发灰,眼睛里全是浑浊的红血丝。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要去看小李交班情况,要联络老师商讨罗易的治疗方案,要休息,他脑海里那根线已经绷紧到断裂前夕,只是靠着长久以来的惯性在撑。
可他满眼都是手术时那颗出现在诡异位置的心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只要脑袋开始工作那颗心脏就会跑出来,在他脑海里跳个不停。
手机一直在振,周思问把手伸进口袋,缓了半晌,掏出手机,轻声问:“喂,哪位。”
电话那端的声音很客气,“周医生,您好,我是罗易的秘书,请问方便到您办公室聊一下手术情况吗?”
周思问看着自己的手,语气平静,像是方才的崩溃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我过去吧,稍等。”
沙发上坐在两个人,周思问记得自己在急诊见过他们,穿着黑色制服的人。
“周医生,您好。”齐拉德起身,伸出双手,微微送出来,是一个要握手的动作,“太感谢了。”
周思问坐在一边单独的位置,刚贴上手就放开,“应该的,刚刚奈特应该转告家属情况了吧,黑色头发比较瘦的一位医生。”
“说了说了,但是您也知道这位身份比较特殊,您又是主治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肯定还是想听听比较权威的说法,手术怎么样,部长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手术很成功,心脏修复后可以保证自主工作,但是机能会比原来差,毕竟这不是人本身的器官。苏醒时间有个体差异,我没有办法给你准确的时间,最乐观的情况是十几个小时。他伤比较重,时间应该会更久,不好说,需要继续观察。”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
“等他恢复自主意识,情况稳定下来可以进行简短的探视。”
“谢谢周医生,那这就说明罗部他生命无虞了吧?”
“暂时是这样的,后续要看治疗情况和病人本身身体的状态。”周思问说完,看对面两人也没什么话要说,便起身准备离开,“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回办公室了,家属也不用太担心,病人目前的情况是比较理想的。”
律师看着这位说话和声细语的医生,想想自己查到的信息,还是无法把这人和部长的伴侣这个身份合起来。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同事,你才是家属吧!
这样子哪里像伴侣,就是对待一个普通病人的口吻,公事公办。要是十几年的家人,别说在罗易身上动刀了,就是看一眼枪击惨状就要晕过去然后哭天抢地了!
“周医生,请您稍等,还有一件事想跟您了解一下。”律师把屏幕放到周思问面前,“您是否知晓亲属规避政策?”
周思问不明所以,俯下身看了一眼,看到屏幕上的字时,被黑睫盖住的瞳孔晃动一瞬,谁也没看见他眼睛里骤然升起的混乱风暴。
律师看到他凝视在屏幕上的眼睛,又追问,“您和罗部确实是注册过的关系吗?”
周思问盯着看了许久,目光锁定在伴侣二字上,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看向律师无奈回答:“是。”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违反了亲属规避政策是违背执业要求的,违法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和罗易的关系分手后就申请解除了。现在看来还是个麻烦事。
齐拉德和律师在这个微妙的表情中看出些古怪,不是浓情蜜意的关系,甚至看不出亲近,反而周医生一脸无可奈何。
齐拉德向他解释,“周医生,我们无意参与您和部长的私事。您现在已经把部长救回来了,部长也不会做出农夫与蛇的行为,我们只是告知您这方面在程序上存在风险,并不是说要威胁您或举报您。”
律师补充:“是的,牵扯到危害公职人员比较敏感,所以您还是要做好后续万一接受调查的准备。不过您既然是部长旧识——”
周思问没心情讨论过往,兀自打断他,“我明白,等他好点我跟他谈一下吧。”
“如果调查的话也请你们尽可能低调,我会配合所有的问询。”
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一扇门把他和外界隔开。白大褂在衣架上挂着,周思问穿着蓝色的医护服坐在沙发上,他发了会呆,然后把头抵在了膝盖上。
信息过载,情绪冲击,逻辑和理性都失了真,不管用了。
细白骨感的后颈如天鹅一般,盖在神圣的蓝色衣服下。他叹息,喉咙中压抑着哀鸣。
过了一会儿,周思问摸出手机,深吸一口气,“许老师。”
“嗯,手术很成功。”
“心脏位置靠胸腔中部,所以操作比较谨慎,时间就长了些。”
“嗯,我知道,这方面的病例确实只有这一个,我尽快总结。”
“对了,老师,现在我手上的项目先挂您名下可以吗?”
“不不不,不是想休假。”
“因为……”
“我身份核查结果不符合规定,按道理是不能给他做手术的,但是是术后才发现的,所以现在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后果。”
“最严重的话……可能会吊销执业资格。所以我想先把项目都转到您名下,万一有什么情况也不会耽误时间,毕竟项目下还有小孩等着毕业呢。”
电话那头许仁教授皱着眉头,招呼着黄教授也过来听听这个好学生说什么狗屁话,好像明天就要和医院一刀两断了一样。
周思问想到很多人,想到他站在人生的分叉路路口为什么选择成为医生,为什么成为混合体医生。
十八岁的他因为私心选择了医学院,百分之百的私心。如今他阴差阳错救了罗易,也算是给那份年轻的执着一个迟到的了结。
如要问问这私心现在还有几分,周思问数不清也道不明。
他抱着莫须有的一点执念开始职业生涯,在十年临床里心无旁骛为医学奉献了他的全部,这份职业成为他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成就,他不想放弃不想失去。
他话语里带着安抚人心的笑意,职业病,他对电话那头的呵斥声说:“没事,都不是什么重要的,算了。”
“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再见。”
周思问从来没有这么压抑过,他深呼吸一口气挂断了电话,开始处理手头上的工作。他要准备好面对最坏的情况。
随云鹤一直待在医院没走,罗易交通部部长这层身份排场太大,人转移到观察舱第一时间就在医院各处传开了消息。随云鹤听说了直接带着食物上了周思问的办公室。
他不知道周思问情况如何,先谨慎地推开一个小缝,。窄窄的门缝视角有限,目之可及的只有一个单薄的背影,头埋在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像是一个破败的雕塑。
随云鹤脚步放轻,悄悄把食物放在门口。
他想了想又留了一条信息,打了罗易的名字又删掉,改成了指代罗易的A舱:“阿问,你连续上太长时间了。特殊注意事项你发我手机,我已经换班了,A舱那边我去看着。”
“先吃饭,然后睡觉。”
医患关系,还是同学,再加上两人似断非断的情侣关系,拨不清楚,纠缠不止。
他走出没多远手机上收到周思问的回复:“指标我远程看,不用操心。”跟着一个小狗跳舞的表情。
?
家属本人:可算结束了,通知一下门外边家属(心累)
第一天是更三章,后面是每天一章,谢谢看文的友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家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