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历经数代恩宠的府邸,依然保留着鼎盛时期的气派。
慎国府每一个院落都有名字。红豆曾偷偷数过,光是题了匾额的主院就有十几处,更别提那些许多没有名字的凉亭和回廊。
她意外地发现,凝香馆竟然是整座府邸中最为优越的位置。谢云珠显然极受宠爱。
起初,红豆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暴露自己。
每天清晨,她都会准时起身,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更衣,随后前往栖凤阁向国公夫人请安。请安过后,她便穿过木桥,前往墨香居读书习字;到了午后还要学习棋艺,黄昏时再去老夫人院中陪坐片刻,以尽孝礼。
她比在梨香园时更沉默、回避。别人说什么,她就只静静地听着、记着,偶尔点头应一声。有一次,国公夫人随口提起前年中秋宫中赐宴之事,问她可还记得。红豆根本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说:“记不太清了。”
夫人点点头,没再追问。
她仿佛揣着个随时会炸的火药罐子过日子,可这罐子偏偏一直安稳得很。
她不必再天不亮就起床,不必再在冷水里搓洗衣裳,也不必再饿着肚子干活。
她随口说了句“想吃甜糕”,不到晌午,厨房就送来精致的点心。她怔怔望着其中一模一样的桂花糕——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为偷尝一口客人剩下的糕点,挨过班主的鞭子。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们不会粗鲁地对彼此大呼小叫,也不会当众大打出手。
她终于睡在柔软的锦被之中,一睁眼便有人端来温热的蜜水,轻声问她今日想穿哪件衣裳。
有一次她在老夫人房里打翻了漂亮的茶盏,慌慌张张跳起来道歉,可周围并没有人责备她,只是关切地问她:“烫到了没有?”
过去在梨香园做洗衣女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尽管如此,红豆仍然担心这是一场梦。有时候半夜惊醒,总要摸一摸自己的脸才能安心——好在她依然是谢云珠。
云珠小姐说得果然不错,她心想,没有人真正在意谢云珠是不是假冒的,只要“她本人”在慎国府就好。
那些穿梭于廊下的丫鬟小厮无需顾忌,他们对她既害怕又恭敬,仿佛她不是大小姐,而是城隍爷。
长辈们也很好应付,她越沉默越听话,夫人、老夫人越是夸奖她“懂事”,嬷嬷们也会说她“长进”。
府里另外三位小姐似乎与她不亲近。三小姐云瑶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遇见时含混地喊一声“大姐姐”,就匆匆离去;四小姐云瑾则安静害羞,连问安都细如蚊呐。
唯有二小姐谢云琪让她心生不安。这位长相漂亮的妹妹,经常用古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红豆尽量回避,却仍能感觉到如芒在背。
她不像慎国府的人,红豆心想,倒像是梨香园的女孩。
云珠小姐的奶娘让她觉得有些麻烦。那是个身材苗条的妇人,心思细腻,对谢家大小姐无微不至,这很不妙。
奶娘在陪侍红豆吃饭的时候突然疑惑:“怎么小姐倒爱吃鱼了?”
“嬷嬷说,不能只吃自己爱吃的。”红豆谨慎地回答。
“你不必听她的话,在自己房里,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红豆含含糊糊地应着,心里想:我要留心她,这个女人看起来似乎很了解谢云珠。
她于是有意避开让奶娘服侍,生怕在朝夕相处中露出破绽,引起她的怀疑。
好在没过多久,她有了新的贴身侍女。那是戏班子离开慎国府的第二天,她正在栖凤阁陪夫人说话,嬷嬷领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
“你舅舅知道你少个贴身丫鬟,就送来了。这丫头曾在你外祖母跟前伺候过,识得几个字,针线也拿得出手。”国公夫人指着女孩说道,“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女孩低眉顺目地站着,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的眼睛出奇地干净。
红豆说:“外祖母的丫头给我了,谁来服侍她呢?”
国公夫人张大嘴巴:“你在说什么?你外祖母前年就过世了。”
她心头一跳,急忙转向那小丫鬟。
“小满,”红豆脱口而出,“你以后就叫小满。”
小丫头便跪下来磕头。
慎国府里的几位姨娘每日都来栖凤阁晨昏定省。阿娘来的最早,态度恭顺,脸上还带着几分怯弱。但看得出来,国公夫人并不怎么喜欢她,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让她回去了。
她的手里永远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那是谢琰,红豆的亲弟弟。
“阿琰,行礼。”辜姨娘轻声提醒,小男孩立刻规规矩矩地作揖。
每当这时,红豆心里总会忍不住难过。
他们二人真是母慈子孝,红豆心想,那我呢?
她没办法原谅阿娘为了现在的好日子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她总算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原来没有人真的爱她。
国公夫人的栖凤阁陈设简单,素白的帐幔,普通的桌椅,寡淡得就像她整个人一样。红豆常常看见她坐在窗边的绣榻上,就着天光缝补那件永远做不完的衣裳。
“母亲在缝什么?”红豆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父亲的睡袍。”国公夫人眼神温柔,“女子总要学会为夫君缝制衣裳,这是为人妻的本分。我的女儿,你总有一天也要这样。”
“父亲大人真有福气。”
国公夫人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惊讶:“真是傻孩子。”
红豆至今未曾见过国公大人。上一次听闻父亲的消息,还是他派身边的老仆来传话,命她好生学习宫中礼仪。自打庆恒少爷那位将军父亲回京后,国公大人便整日往将军府议事,庆恒少爷也搬了过去。
府里下人们私下议论,说将军府如今比慎国府还要热闹三分。
然而,将军夫人仍留在慎国府协助管家。她内心有些害怕这个所谓的“姑母”。将军夫人说话总是一针见血,就像——她不得不承认——就像谢云珠。
直到祠堂祭祖那日,红豆才第一次见到国公大人,这个慎国府的一家之主。
那天,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炉中青烟袅袅。
众人在谢老夫人的带领下齐聚于此。国公大人一身玄色长袍,神情肃穆地站在供桌前。红豆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沉默、威严。除了戚哥哥,戚哥哥很温柔,但仅仅是对霜儿。
一进祠堂后,红豆就悄悄留意身旁的三个女孩,学着她们的样子也跪在软垫上。
“你为何跪在那里?”
国公大人低沉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前方另设着一个单独的蒲团——那是嫡长女独有的位置,红豆连忙提着裙摆上前。
老夫人念完祝词后,忽然命孙女继续祝祷。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红豆大脑一片空白,但仅仅是一瞬间,千百个借口已在心头闪过——咳嗽、头晕……
“母亲。”国公大人突然打断,“阿琰已满六岁,该让他学着祝祷了。”他回过头问儿子:“为父教你的,你学会了吗?”
阿琰脆生生道:“孩儿学会了。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孙谢琰谨奉香烛,恭陈心语。承先人庇佑,家族昌盛,子孙安康。琰虽才德浅薄,然愿恪守家训,修身齐家,不负祖恩。祈求列祖垂怜,护佑阖府平安,福泽绵长。”
红豆悄悄舒了口气,终归是有惊无险。
供桌上谢家先祖的牌位森然排列,香炉里三炷清香缓缓燃烧,仿佛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随着众人磕头祷告,心中默念:“谢家的祖先,保佑我,保佑真正的云珠小姐。”
进宫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天刚蒙蒙亮,国公夫人就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来到了凝香馆。
“好孩子。”她亲自为红豆梳妆,将一支金凤步摇插入红豆发间,“见了贵妃娘娘,若她问起琼筵阁的事,你就说自己一时糊涂,言语无状,现已追悔莫及。”
她至今不知谢云珠究竟如何触怒了二殿下。
在梨香园时,她最擅长的就是忍气吞声——班主的鞭子,老金牙的巴掌,她都能咬牙挨过去。可一想到要面对的是皇宫,是圣上的宠妃,她就坐立不安。
头上的发饰很重,国公夫人找来将军夫人出嫁时的头饰戴在她头上,有些摇摇欲坠,红豆觉得很不舒服。
“母亲。”她晃了晃发沉的脑袋,“贵妃娘娘会杀了我吗?”
“胡说!”国公夫人一边呵斥,一边轻轻托住她的发髻。
房内几个年长的妇人笑起来:“小姐不要怕,咱们谢家世代忠良,姑爷又掌着兵权,谁敢动您?”
可国公夫人却没有笑。她忧心忡忡地抚摸着红豆的脖颈:“记住,今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顶撞贵妃半句。”
“我记住了,母亲!”红豆乖顺地答应。
到了午时,八个身穿绛色宫装的太监来到慎国府。为首太监手持拂尘,嗓音尖细地宣道:“贵妃娘娘口谕,请云珠小姐即刻入宫。”
红豆在众人注视下坐上马车,丫鬟小满紧随其后。车帘落下,马车便缓缓启程。
“小姐。”小满难掩兴奋,“这可是奴婢头一回进皇宫呢。”
红豆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这个小丫头天真可爱,她很喜欢。
马车行进得极慢,傍晚才到宫门前。她掀起帘子,朱红的宫门巍然耸立。领头的太监出示令牌后,守门侍卫立即退让。
接着太监请她换乘宫中软轿,小满随着轿子步行前进。
肃穆的宫殿、朱墙金瓦的皇城在暮光中若隐若现。每过一道宫门,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在一座精巧的宫苑前停下。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款步而出,福身道:“贵妃娘娘吩咐,今日天色已晚,请小姐先在听雨小筑安歇,明日再赏花宴饮。”
“有劳带路。”红豆回礼。
宫女提着宫灯在前引路,红豆主仆紧随其后,穿过几重殿宇后,眼前出现一片幽深的园林。
“从此处穿行最近。”宫女笑着说道,示意守园太监打开侧门。
她们穿过一条狭窄的石径,往果园深处走去。
“不知贵妃娘娘还宴请了谁?”红豆试探着问道。
“清平王世子——也是云珠小姐的旧相识。”宫女看了她一眼。
清平王世子早就和谢云珠退婚,在这京城中人尽皆知。红豆心里暗道:这个小宫女如此口无遮拦。
走到一个矮坡上的时候,宫女突然指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道:“小姐请看,这碑上刻着字呢。”
由于天色暗淡,红豆只好凑过去看,她努力辨认,终于看出石碑上刻的是什么——
昙花易谢,慎言长青。
红豆吃了一惊,急忙回过头,方才引路的宫女竟已无影无踪,甚至连一直跟在身后的小满也消失不见了。
接着,远处宫殿的灯火突然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铺天盖地的夜色吞噬了整个园林,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鸦鸣,红豆浑身一颤。她抬头望向天空,成片的乌云在夜空中翻涌纠缠,像无数鬼魅伸出的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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