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成绩在考试两天后出来了。这天的早餐时间,学习委员按照班主任的嘱咐用投影仪将成绩单投放在幕布上,班上63人,陈谨梨第47名,陆籽白60名。
班上窃窃私语的,一半是与成绩有关,另一半与成绩无关。
陈谨梨抬头看了眼排名,便低下头。比起成绩,她心里更在意另一件事———明明考完期中考试还风平浪静,结果才两天,学校里的传闻就掀起了一**无法压制的舆论浪潮。就连陈谨梨这种不玩手机不了解学校□□表白墙、不关心学校事的人都知道了,陆籽白的父母以前双双吸du,多次诱引其他人吸du,最后父亲吸du致死,母亲自sha。
陈谨梨故意撑着右脸颊,从臂弯的空隙里往右边看,感觉陆籽白像无事发生,和平日里一样毫无表情地玩手游。她又偷偷观察了下,确认陆籽白看上去并没有因为传闻受到太大影响,心里放松了点。
陈谨梨觉得有点饿,从书包里掏出今天的早餐,早自习前在街边小摊上买的饭团,应该冷了,但无所谓,能吃就行。
对了,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她17岁生日。生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没人会跟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因为她的生日也就是姜英生她大出血的日子。
小时候过生日,姜英总会念叨:“我养你有多不容易,大出血都还只生了个女儿,都生不出儿子,太吃亏了”,所以长大一点后陈谨梨就干脆就不过生日,也不提起这件事。
陈谨梨刚想咬一口饭团,却想起陆籽白也没吃早餐,只是一个劲地玩手机游戏。
陈谨梨犹豫了一下,也不确定陆籽白会不会嫌弃,但还是将饭团连着包装的塑料袋掰成两半,怯生生的,将一半推到陆籽白面前:“你吃早餐吗?干净的,我没吃过。”
陆籽白从手机里抬头,似乎盯了陈谨梨好几秒,久到陈谨梨都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上什么东西时,才带着很浅的笑,问:“你吃得饱吗?”
“我饭量很小的,吃一半就饱了。”陈谨梨赶紧说。她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像摇尾巴的小傻子,将期待接受的心情写在脸上了。
“谢谢。”陆籽白接过饭团,慢悠悠地吃起来。她吃得有点慢,脚蹬在桌下的横杠上,目光也如常得盯着前方,像是毫无畏惧。
陈谨梨突然就萌发了一点难以言喻的羡慕——陆籽白好像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一句重话,好像永远这么平静、永远无所谓。让人感觉,即使被丢进丧尸堆里吃掉,陆籽白也会面不改色地接受现实。
———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本学期体育课开始了倒计时。等体育课的铃声响起,班上同学都去了操场,陆籽白中午就逃了课,现在人还没影,教室里只剩下陈谨梨,她恹恹地趴在桌上,不太想动。
但教室门口熟悉的大吼声让她猛地惊醒,是姜英。
姜英刚刚来找老师问成绩了,这会几乎暴走,她关上教室门,拎着陈谨梨的头发将她推下椅子:“你跪下!我让你跪下!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死了算了!”
陈谨梨听话地跪下。
姜英又开始了狂躁,将陈谨梨的书桌整个推倒,桌面上和桌肚里的书散落一地。
姜英泄愤似地踢了陈谨梨一脚,很重,都能听见骨骼的声音。
陈谨梨一声不吭的,任姜英发泄,她只是跪在地上,垂着眼咬着牙,保持一个姿势。
姜英骂累了,额发乱糟糟地垂下来,盖住眼睛。她突然抓住陈谨梨左手的小指,脸上的怒容也收敛了一些,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陈谨梨颤动:“陈谨梨,你怎么只断了一根手指?是不是要全断了,你才会长记性好好念书,才不会像你爸爸娶的婊子那样到处勾引人……”
陈谨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张口想出声,却被眼泪堵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为什么要这么过分啊……”
教室里没有空调,窗户里灌进冷风,她却像在烈日下蒸烤,有湿润的高温热汽钻进她的每个毛孔。
班主任在这时候闯入了教室,他急得几乎跺脚,将陈谨梨护在身后:“陈谨梨妈妈,麻烦你冷静,这是在教室……”
“这是我的女儿,我想管就管!”姜英也彻底控制不住情绪,猛地吼出来,惹得走廊上一个路过的女老师也停住脚步,急忙跑过来劝架。
女老师拖住姜英:“家长您先来办公室……”
“这是我的孩子!我养的!我为什么不能管!”姜英尖叫着甩开女老师的手。
陈谨梨已经听不清姜英在说什么,剧烈的耳鸣帮她屏蔽了所有的谩骂。她也不敢听,因为每一句都很伤人,每一句都像利刃般将她戳得血淋淋:“陈谨梨我告诉你,你真的死了算了,只有死了我才能歇口气!”
明明还没到下雪的月份,陈谨梨却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这场闹剧直到体育课的下课铃响起才结束。
看着姜英被班主任和女老师安抚着带出教室,陈谨梨几乎一下子瘫在椅子上。
大家上完体育课回来,教室里陆续来了人,渐渐喧嚣起来。
叮叮叮……
上课铃又响起,是一节自习课。陈谨梨先是趴在桌上发了一会呆,又突然站起来,将书包暗袋里藏着的一把削铅笔的折叠小刀塞进裤袋里,往教室外疯狂地跑。最后两排的同学要么在玩手机,要么在写作业,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跑在空荡的楼道里,冷风灌进她的衣领,刮得她脸疼耳朵疼。出了楼道,她在水泥路面上跑着,什么都不看,眼里只有摇晃的路,只顾着奔跑。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一大片树林才停下。她停下奔跑,喘着气走到一颗树的后面,蹲下,然后索性坐在地上。
树林里刮起了大风,她看一只白色塑料袋在空中一下蹿到天上,又慢悠悠地,在空中起起伏伏,最后落在一根树枝上。戏看完了,塑料袋不动了。
陈谨梨将校服外套和毛衣、打底T恤的袖子一层层捋到手肘,用薄薄的刀锋在小臂上划下一刀。血出来了,将她心底的压抑暂时带了出来。
她笑起来,想划第二刀,手却被人冷不防地捉住了。在她没注意时,有人来了!
没拿稳,小刀跌落在土壤上,陈谨梨一脸苍白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陈谨梨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她的瞳孔一定惊恐着,表情也害怕地扭曲着,一定吓着陆籽白了。
但陆籽白的神色如常,声音很低却温柔:“陈谨梨,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五雷轰顶一样,陈谨梨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
陆籽白接着说:“你需要看医生。”她说着,蹲下来拾起小刀,放在自己裤袋里,眼神很平常、看不出任何害怕和厌恶,就那么平静地蹲在陈谨梨对面,两人挨得很近很近。
陈谨梨不是没想过被他人发现自己的不正常,也不是没幻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伸给她一只手,温柔地将她拉起来。但现在,仅仅是有人发现她隐瞒的秘密,就足以让她如此慌乱。
陈谨梨嚎啕大哭起来:“不要,我很好,我没病,不去医院……我真的很好啊……”
这是她第二次在陆籽白面前哭,第一次是上次偷偷跑去网吧看陆籽白回去的路上,那次她不敢哭得肆无忌惮,但这次她憋不住了,终于放声痛哭。
陆籽白没说话。
树林里只剩下间接啾啾喳喳的鸟叫,和陈谨梨的哭声。
陈谨梨又幻听了。似乎有咕噜噜的海水气泡声在她耳边响起,混杂着尖锐的长鸣。长鸣声不过是耳鸣,但她单方面将它想象成海底鲸鱼的叫声。她当然没听过鲸鱼的叫声,但她感觉自己这一刻就是一只孤独的鲸鱼,一个人在海底用独特的赫兹呐喊,却没有任何同类能听见。
是啊,沉重的压抑情绪困扰她太久了。
一开始,她也想过释放一点求救信号,幻想着有人能拉她一把。但释放给谁呢?亲人只有姜英和陈建华,这两人都不可能。那朋友吗?她的朋友都是学校的同学,每转一次学就和前一批朋友减少了联系,所以没有亲密的、持久的朋友。
找不到一个具体的能呼救的对象,这直接诱导了她内心自卑、厌世感的疯长。慢慢的也就不对任何人抱希望了,她甚至习惯了无助的压抑低落,由着麻木感恶化。
但比起这种莫名的抑郁情绪,她更害怕姜英。从小打到,每次她做错一点事,姜英从不会安慰她鼓励她“没关系”,只会有从哭泣到打骂的过激反应。长久以往,陈谨梨已经极度害怕错误,她承受不了姜英的反应———人怎么可以看起来不正常呢?如果不正常,会怎么样?
有时候微小的一点错误,都足以让她心跳狂飙,满脑子都叫嚣着“我完了,怎么办”,甚至夜不能寐。
她比谁都明白,是她亲手将自己的思想套上层层枷锁,将自己锁在别人看不见的心牢里,戴上“乖巧”的面皮,任凭抑郁情绪将她拖进更黑暗的深渊。
她不敢跟姜英沟通的,也不能。是因为她太软弱了,还是,姜英和家庭的压迫早已让她忘了自己还拥有勇气?
……不对,不怪姜英。姜英又做错了什么呢?就算再不要脸地纠缠陈建华要钱,还不是为了供她吃穿上学?
错在她自己啊。等等,她好像也没错啊——那为什么总会莫名其妙地哭泣,为什么会想一了百了,为什么不想和人交谈,为什么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待着呢!为什么会看不见未来呢!谁来告诉她为什么呀!
一边是无法抵抗的抑郁,一边是对姜英的恐惧,两股力量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活生生地将她撕裂。
陈谨梨闭上眼睛,知道眼泪还在流,放任无法控制的两股情绪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她手冰凉。
……但身体好像突然温暖了点。
陈谨梨睁开眼,发现陆籽白把她抱住了,抱得很紧很紧。陆籽白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抱着她,很久很久。
陈谨梨的眼泪终于不再翻滚。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拥抱了,她头一次知道,原来拥抱和温暖,能让人发现原来世界上还存在眷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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