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龟甲为牒(一)

裴照的视线如芒在背,苏魄不理会,径自在她的靛青佩囊里翻找。

岳江岸在一旁忍不住道:“多少年没翻开?”

“没那么夸张,也就一两年。”她终于从零散物件中翻出了一个半圆形物品。

她用衣袖把上面的灰尘抹净,裴照余光瞧见此幕蓦地拧紧眉头,发出“啧”的一声。苏魄自然是注意到他的动静,勉强捺住怒火,手帕往旁边一丢,还是面色如常地将物品递给岳江岸。

岳江岸面前的小案上放着一模一样的半圆形物品,他将二者中线对准,裂纹竟可严丝合缝地楔紧。这下才能辨认出此物是某种龟类的背壳,上面泛着锈蚀青铜般的冷碧,岳江岸将灯点起,把此物覆在灯罩上,烘烤了足足半个时辰。

苏魄小憩后再往龟壳看去,原本平整的壳面张起密密麻麻的鳞片,那些鳞片细如狗尾巴草上的纤毛,但根根立挺着,车顶吊悬的干花落下一瓣,立马被数十根鳞片洞穿,又在灯火烘烤下化为灰烬。

苏魄风寒未愈,此时不免有些头皮发麻,但还是挪动双膝凑到灯前,边观察边抱怨道:“不管看了多少次都还是觉得恶心。”

裴照原本兴致缺缺,这下也顺着她视线看去——

细鳞大张后现出里面的龟骨,以及粘连在龟骨上暗黄的骨膜,骨膜下有几个干涸血字,从左下连到右上,再从右下写至左上:

“苏岳兴海大败#& 昭康十六季萅(春)之月”

“自中都至月邑无阻王命永续”

苏魄缩起脖子:“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上面真有些毛骨悚然。”

岳江岸将被烤得滚烫的龟壳取下,它不一会儿便恢复平整,方才那两段字浮出表面,色泽金红,如同掺了金粉的朱砂涂抹。背壳的两半牢牢相连,暂时无法一分为二。

苏魄疑惑:“真的还有人认得到吗?”

“龟甲牒仍然广泛运用在西域。”得到苏魄眼神示意,岳江岸才将龟甲收回胸前暗袋,解释道:“五地风土人情不同,符节文牒不会因为朝代更换而改变。”

“对噢。”苏魄掏出一只刷着红漆的犀角:“东海都用这个,不过我很少掏出来了,他们现在都用纸质文牒,其他最多用用木符节,金属和这种特殊材质的已经很少见了。”

“是吗?”

苏魄爽朗大笑:“你真的老了!”

岳江岸不以为意,只淡笑着配合往下道:“是,老人都爱住在中都。”

苏魄又叽里呱啦起来:“前些日子我去店里添置衣物,碰见个看起来四十岁的男人闹事,那人拎着张票据质问‘凭什么用不了!’,店员被吓得说不出话,我凑上去一看票据倒是货真价实的票据,只是出票人是南泽先前那位王经营的钱庄,人都死了谁还能给他兑现?”

岳江岸面无表情道:“你。”

苏魄一懵:“啊?”

“人是你杀的,你付钱。”

苏魄一拍手掌:“你可别冤枉我,南泽是飞雪…”

“都差不多吧。”

苏魄一吐舌头:“我最后还是上去付钱了,只是有点感同身受,要是没有小久,钱虽然不缺,但我估计也要和社会脱节了,哪天也闹出这种笑话来!”

裴照默默别开头,长指一捏,将伪造的身份文牒上的年龄改小了3岁。

“那倒不至于。”岳江岸道:“你可以和我在中都,也可以去南泽和北野找别人。”

苏魄惊慌:“那就是每天聚在一起忆往昔,和我家门口动不动就提及年轻时风云事迹的老登有什么区别!”

“去北野,你的大师兄没有空回忆往事。”

苏魄吐槽道:“那我就是每天被他逼着修炼,十年过去你将看到一个老妖怪出山。”

“夸张。”岳江岸递给她一壶茶:“你不会变老,其次你出身仙宗,和常人不一样。”

“哪有,要是没有…”她瞥了裴照一眼:“一旦离了宗门,我的时间轴就和大家一样了。”

她又说:“哎…就算身体不变老,心态也必定会老的。”

裴照冷言冷语道:“林靖元知道你的真实年龄吗?”

苏魄瞪大双眼:“你什么意思?既然知道我的来历多少也能猜到年龄,他并不在乎这点吧?”

裴照擦拭着剑把:“年龄当然重要,阅历不同你指望他理解你什么?他不在意你们之间的年龄差异,大概率只是被你的脸迷了心智。”

苏魄不吭声,闷闷地喝着茶。

裴照接着道:“你不在乎差异,不也是别有所图?比如找一个你儿子喜欢的爹。”

苏魄强调:“我是小久的姐姐。而且就算我别有所图又怎么样,我想开启新生活。”

裴照眸光灼灼,苏魄心虚地别开眼,只听他道:“新生活十年都没开启,是不想还是做不到?”

按照以往,岳江岸该帮苏魄解围,哪怕只是一个动作或几个字,至少从前飞雪和苏魄拌嘴时他总是如此。可他现下只顾沏茶,掀开壶盖,只有茶水倒映出他眼中神色,好似辽阔莽原,忠实记录下了野雀山猫的行踪,静观而不干预,洞悉却不表露。

良久,苏魄背过身,将头靠在车窗窗沿,时而休憩,时而在袖中秘密翻看着什么,岳江岸不经意撞见一角,知是前日那封旧信,神色一黯,也转身背对苏魄,无声叹息。

裴照虽抱剑假寐,可时刻留意着苏魄的动静,对方的秘密动作被他尽收眼底。苏魄没想在他面前掩饰什么,距离这么近也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二人视线不小心撞上时,裴照眼带审视,苏魄淡然回头,不甚在意。

两人间到底有什么话好说?

裴照知道她在看什么信,周运烛未发出的每封信他都知道。十年前周运烛死的那天,他率先搜查过他的居所,当时瞧见这箱信就想着一定要烧干净,只是有更要紧的事情在前,回头再找时王池沉等人已将皇廷上下搜了个遍,他料想对方一定会把这箱信处理好,便没有去询问。

比起这封信来自哪里、对方怀着什么心思,他更在乎苏魄看到信的心情——是觉得后悔还是坦然?

*

车舆行进了一整日,在长日将尽前三人抵达了东洮关。东洮关后连着东洮城,站在城墙上可看见西边的岩山峡谷,而城池这侧有茂密植被,气候比中都还要温暖。

东洮城是西域三城之一,城正中是一巨大的蓄水池,池上横着十字状的石板道路,道路交汇处是圆形广场,场中有石柱搭建的祭台,柱身与台座插满奇花异草,在夕光中泛着瑰丽光彩。

岳江岸向守城卫兵出示了龟甲牒,那几个卫兵立马认出此物,苏魄朝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几人并未声张,朝车舆行了例常礼节,便放他们进门了。

苏魄掀开车帘回看城门:“看来褒苌的手还没伸到这里。”

岳江岸:“离中都太近。”

苏魄点头,车马刚好从高出地面八米蓄水池边走过,看着池沿的壁画,她感慨:“蓄水池还是那么壮观。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东洮城的来历,还以为是谁干了件这么劳民伤财的事情,不远千里把水引来注池。后来才知道都是这里的地下水。建城前这里曾是泥泞沼泽,东洮的第一任城主探清地下水网脉络,率民挖开水源,蓄成了水池,经过百年时间,涵养了东洮的气候,竟使这里成了宜居之地。”

岳江岸:“以前先在此城濯净路途风尘,才可由西域入中都。”

苏魄回头看他:“我们那时候不也是吗?是我洗过最畅快的澡,从没想过身上能有那么多灰。”

“不过还是第一次从东洮进西域,之前我们从南边绕进去,本来在南泽就很狼狈了,没想到进了西域更狼狈。”

岳江岸侧头:“你还说你从西域都城来。”

“你一直不知道吗?”

岳江岸摇头:“没人说过。遇到你时,我只去过王都一次。你说你狼狈,可我看你头发整洁,就相信你从王都来。”

“啊…那时候的情况怎么可能跑到都城,姜元可嚣张了,如果不是我们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哪有今天那么乖。”

岳江岸汗颜:“他现在,乖吗?”

“我怀疑他之前连人肉都敢吃,现在肯定不吃了。”

“我以前,吃过。”岳江岸给自己倒上今天第十碗茶。

苏魄自知失言,解释道: “那是被逼到绝路,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

“知道。但西域不是讲文明的地方,即使现在也一样。”

“我只呆了半年多,在王都不过寥寥几月,还一直在养伤。”

岳江岸难得话多:“西域王都的人本质和我们在战场碰到的一样。姜元不是生来会吃人肉,也不是我们把他打服,是他从东洮进中都,才学会做人。但他不敢惹你,是真的。”

苏魄无所顾忌,兴致盎然道:“那我可要瞧瞧了。”

车马到了客栈门前,三人提着行李步入大堂,岳江岸边走边道:“你胆子大。十四年前未入中都,我初次到东洮就很紧张。”

苏魄被逗乐:“真的吗?当时看不出来,可能因为你一直表情不多,话也不多。”

岳江岸一本正经:“所以,没有出丑。”

裴照快步从二人中间穿过,把身份文牒往桌上一拍:“住店。”苏魄与岳江岸这才停止闲聊。

老板放下算盘上下打量着他们三人,用怀疑的口吻问道:“几间?”

感谢亲亲读者的收藏和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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