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苏魄裹紧羊毛毡,睡前羊毛毡在被火烘烤过的暖石上温了许久,可到了下半夜寒气还是透入毡内,也可能是苏魄睡觉不老实,总是翻来覆去,这面羊毛毡既不够大也不服帖,四处漏风。
她索性披上外衣,出了里间,打算出门看看。
西域要入冬了,冬天会不会睡得更好些呢?苏魄环视一圈这间简陋的土胚房,墙壁上光秃秃的,唯有壁龛内供奉着一尊蛇神泥塑,上边的油彩剥落,苏魄走路带出的风都能扫下几片,“看来是没指望了,”她在心中叹气。
土墙防寒,但搭了有几十年的土墙不防寒,一处孔隙漏进的风吹上苏魄脚踝,把她吓得“哎哟”一声,惊醒了睡在门边的青年。
古战场附近的村落贫穷,也不适宜耕种,但猎物资源丰富,村民们以多种兽肉为食,男女都生得人高马大。青年更是其中骨架最大的那个,毫不夸张地说,他坐在门边像一坐沉默的小山,或是尊威严的陶土神像,能把半个门挡住,木把手枕在他脑后,苏魄觉得奇怪,心想:“硌着不疼吗?”
但到底没问出口,青年沉默寡言,苏魄近期情绪不佳,二人自见面起没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前,苏魄跟随着姜夏与王池沉从南泽前来,正思考着要用什么理由进入村落,恰好有南泽商队顺着古战场边缘的道路自西域王都折返,将在村落歇脚,她找借口混了进来,而王池沉与姜夏则进王都去了。
商队路遇二十几个从军队叛逃的士官,士官行事粗野,既要劫财又要杀个过瘾,不由分说一刀斩下领队的头颅,苏魄正纠结是否要出手,独自外出的青年就出现在小道边,他一手能圈着士官的脖子把他提溜起来,不过十来分钟,他未用兵刃,赤手空拳便把这些打劫的揍没了气。
原来商队付钱给村落,村落派他接应,他比预定时间早来一刻,才能及时护商队周全,首领两股战战地起身道谢,又多给了一串钱。于是商队离开村落之际,苏魄也效仿着给钱,借口和姊妹吵架,要在村里暂住几个月,还指名要住在他家里。
没人相信这种借口,西域还有东洮、壁川两座城池,谁会花钱来村里找罪受?但她给了钱,也就没人追问。村里人见怪不怪,只觉得兴许又是一个要对他以身相许的女子。
这下苏魄正往门的方向走去,还在想要怎么叫他让开,没想到他率先用官话问她道:“睡觉不好?”
苏魄的眼睛明亮,在夜晚里也泛着柔光,此时好奇地看着他,但口中规矩回答道:“还好,你让让,我想出去走。”
“给你的羊毛毡最好。”他从门边挪开,坐到堆积着破旧被褥的角落里:“如果冷,穿外衣睡觉,你外衣更好。”
苏魄诧异地看向他,虽然她的外袍看着灰扑扑的,但内里缝着灵狐毛,没想到能被他发现,她说:“不用每晚守门,我只是借住,不需要你保护我安全。”
对方解释:“习惯,村落没有王都安全。”
苏魄轻笑着走出门外:“你的官话比我想象的好,用词发音都没有问题,只是有些语序不对。”
“谢谢。”
苏魄又倒回屋内,朝他问道:“今年是什么年?”
青年被她问得一愣,苏魄挠着脑袋解释道:“最近记性不好,连这个都忘了。”
“昭康十五年。”对方提醒她:“不要走到村庄边,那里晚上危险,现在都是雪。”
苏魄没理他,假装走到村中央的广场坐了会儿,等来自青年的视线消失后,才溜出村庄。她留了个幻象在村广场,任何人看到都只会觉得她是个有心事的忧郁少女。
以她的技法即使顶着青年的视线放幻象也没问题,但她认为对方实力不容小觑,保守起见还是采用最稳妥的方法。
青年名叫岳江岸,苏魄刚听到这个名字时很诧异,岳姓分布在中原腹地,包括南泽北部、中都和东海西部,跟西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古战场附近连条河都没有,掘地三尺才能挖出水,这里的人又不怎么会说官话,怎么取了个又是江又是岸的名字?她恶趣味地认为该取个“岳奴”之类的名字比较符合西域的起名习惯。
村落处在崖壁下方,苏魄攀上山崖中间,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处天然孔洞,洞内有一只等候许久的苍鹰,衔着一个小包裹,苏魄打开黑色绸布,里面裹着糕点和信件。
苏魄吞了块枣泥糕,甜得发齁,干得噎人,她本想把剩下的全丢了,又觉得留下痕迹不妥,这才揣回兜里。
信来自王池沉,大致说近日西域局势动荡,姜元想方设法网罗人心,目前已有两位将军倒向他,不过姜夏与他亦有自己的筹谋,让苏魄安心在村落避避风头,即使不能劝岳江岸加入他们也无妨。
*
苏魄在广场收回幻象,大摇大摆走回房屋,关门时不甚手重,轰一声惊醒临屋的老头,旋即传来震耳欲聋的叫骂:“哪家的臭婊子一整天不干活,专在晚上出门勾引男人,老子成全你,让全村人都知道你的名姓,明天还有脸在这里住下去吗?……”
苏魄无所谓地笑笑:“用官话不就是骂给我听,平常听他讲话磕磕巴巴的,骂起人来还挺溜。这声音不比我关门声大?”
岳江岸眼神幽怨:“谁吵醒他,他骂谁。我很困。”
苏魄丢给他两粒黄色的海绵,岳江岸捏了捏,疑惑地看着上面的气孔,她解释道:“东海买的,塞住耳朵很管用。”
岳江岸摇头:“还要听,人的动静。”
“天都快亮了,还要防谁?”
岳江岸也不反驳,只是把海绵丢还给她,苏魄耸肩,忽然想起兜里还有包糕点:“这个给你。”
“吃过,太甜。”
“那你给别人,我也觉得太甜。”苏魄把海绵往耳朵里一塞,进了里间:“午饭不要叫我。”
*
昭康十五年,苏魄下了飞云宗,在渡口与接应的王池沉相会,二人顺着赤江漂了一整月,快到入海口时听闻直属于周皇暗探正往中都收拢,这才上岸走陆路,向南从天高皇帝远的南泽翻到了西域。
入西域已是秋季,百叶凋零,黑夜一日比一日长。苏魄睡不着,亦吃不下饭,只有在白日天光明媚时才能勉强入睡,可路途颠簸,如何能睡得安稳?由是身体消瘦大半,直到入了西域,见到满眼迤逦光景才转好。可西域本就饮食粗糙,她又不在繁荣的王都,虽未再消瘦,一时却也难以恢复先前的精气神。
“梅花照水为谁瘦?”翌日傍晚她在井边打水时,忽听见清朗男音盘桓耳畔,左右却不见人影,她仓皇间把木桶丢在井边,众人还以为她畏惧深井,又念及她从王都来,兴许自小养尊处优,干活也不利索,便让她回屋歇着。
水井的小道一路直通村落旁的御道,御道从后边的岩山绕下,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稀树草原。御道修筑于千年前,周皇率五国先祖从古战场奏凯而归时,就沿这条道路向东。苏魄奔至御道旁,环顾左右,大地俱盖着层茫茫白雪,天地荒芜,千年如空——
宗门与皇室勾结,为非作歹,她从宗门叛逃,一路拼杀下山,本无愧于天,亦无愧于心,为何怕见黑夜?为何不敢照水?她搜刮了回忆的每一处,想不到原因。
回屋时岳江岸正看着糕点的外包装,她甫一进门就被问道:“这个很贵,你还要我做什么?”
“不用。”
“我都吃了,没有很甜,还可以。”
“嗯,挺好的。”
岳江岸小心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神态失落,下眼睑泛青,眸光黯淡,白皙脸庞漫着因哀郁而返潮的疲倦,体贴地不再多话,继续收拾着新打的兽皮:“晚上有集会,你休息够,可以来,好玩。”
*
十月的最后一日,古战场将迎来第一个永夜。村落居民们已筹备好整三月的过冬物资,此夜一同载歌载舞,欢饮美酒。
进入十一月,古战场将进入“九日一夜”,即九个正常的昼夜与一个全黑的极夜。与北野漫长冬季中星河漫天的极夜不同,古战场的极夜黑不见光,无星无月,若不点燃烛火,则伸手不见五指。
这夜村广场彻夜用松枝照明,住在村头的老妪手舞足蹈地对她说:“岳江岸从外面背来这些松枝,他很厉害。”
“啊…”苏魄敷衍地点头,打着哈欠又坐到广场外缘去了。
村里的青壮年不多,许多人去王都谋生,好多屋子空了出来,但此时青年男女们围着篝火堆欢快起舞,小孩在一旁闹哄哄地唱着不成调的歌曲,又有老人从瓦木罂中倒出撒了蛇血的黄酒,倒也十分热闹。
“给。”岳江岸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枚乌黑的药丸:“蛇血微毒。”
苏魄没接,双手撑在身侧。
他收回药丸,坐到她身侧,二人间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他肯定地说:“你不怕毒。”
“嗯。”苏魄挑眉:“什么时候猜到的。”
“包装纸。”他声音莫名低落下去:“芦花堂,王室特供,姜夏让你来。”
“让我来当说客,劝你入王都,跟随我们一起成就大事业。”苏魄直白道:“你愿意吗?”
岳江岸抿唇不语,这座小山此时情绪不佳,直愣愣地盯着松堆燃烧,焰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忽暗忽明。
苏魄径自道:“成了能赚很多钱,不成也不亏,大不了没了一条命,反正命早晚有一天会没。”
苏魄抬脸,用下巴尖指着广场外被浓墨遮蔽的旷野:“这里也不像能安稳活着的地方,你也不是惜命的人。”
岳江岸不说愿意与否,一口把丹药吃下,苏魄抬头,只看到他腮帮子上下嚼动,也是才注意到他今日把胡茬剃得一干二净,再往上一眼便看到他高耸的眉骨和山根。他眼中从来看不见情绪,眼珠也鲜少飘动游移,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个方向,似看非看,大部分时候只是需要一处落脚。
苏魄耸肩:“我呆到明年,你愿意了和我说,不愿意也无妨,之后我不提此事。”
岳江岸捧着酒壶起身,回了他们那间矮房。
苏魄并未多想,抱膝看着广场中人群,没过一会儿村头那老妪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身边,她甫一张嘴苏魄就闻到股酒香:“岳江岸从不留人过冬。”
苏魄这才得空仔细打量她的相貌,弯眉细眼,窄肩瘦腰,不是西域人,应该来自南泽。
“之前也有小女生和你一样花钱留宿,岳江岸在冬天前赶她走,板着脸一句话不说,把人吓哭了。不过永夜时我们一整天闭门不出,太不方便,也不安全。”
苏魄摩挲着大拇指:“看来我给的实在太多。”
老妪笑而不语,忽然凑近道:“是你太像了。”
“像什么?”苏魄不解。
“不是相貌像,是神态,还有性格尤其像。”
“哪个人?”
那老妪摆摆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我们都不提。”
周末努力码字。
过个两章派小裴或者师兄出来发疯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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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绝佳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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