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的妇人倚靠在凉亭的红漆柱上,一手伸出凉亭外去感受凉沁沁的雨丝,另一只手举着把描金团扇慢悠悠扇风:
“哭什么,今天我和大哥都不想带你,是你自己非要来。现在试也试过了,等着回去跪祠堂吧。”
“我不甘心!”江若叼着颗樱桃哭得梨花带雨:“秦奴哪里比我好?”
妇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小团扇掩住口,反问道:“是我听错了吗?你问我名动大荆的秦阿房哪里比你好?”
江若恨恨地看着雨水拍打小湖水面,没再说话了。
这场雨落得突然,都督府竟也有准备,幻园凉亭小殿很多,众夫人们都和走得近的朋友去各处闲话,等着晚上开席。
江若强忍着羞怒,好不容易在湖边小亭找到了姐姐想要好好诉苦,却又被讥讽了一次。
妇人笑够了,淡淡开口道:“你看这都督府的宅子——内湖,后园,马场,就算大都督功勋泼天,这也比朝中规制超出太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江若抽了抽鼻子:“阿姐,这是陛下亲自做主建的,谁能说什么?”
“错了,”江蕊轻轻说道:“都督府初建之时,都督领兵在外;当时的工部尚书李驭涛是秦桥一手提拔上来的,这都督府的图纸经由秦桥过目,由她做主扩大了一倍。因为有她的关系在里面,陛下才会默许。”
江若眉眼皱成一团:“不过是个宅子,以都督气度,难道会稀罕?”
“朽木。”
江蕊轻声叱道:“宅子当然不算什么,你要看到这背后的东西——重点不是宅院的大小,而是宅子的逾制,秦桥能为他开阔一个宅院,就能在后方为他运送更多的粮草,用明里暗里的方式相助于他。你以为在南境光靠能打就能上位?若没有秦桥在背后暗中支持,庸宴未必是今日的庸宴。”
江若听得愣住。
江蕊:“现在明白了?人都说陆边秋和庸言念是大荆文武双壁……嗤,这大荆真正的肱骨,一在政,一在军;一在内,一在外。得秦桥者,得天下啊。”
江若身子一麻,飞快站起来看向四周,好在她和江蕊的所在不过是幻园角落,周边没人,不然单凭江蕊这句话,江家和花家判个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阿姐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秦桥已然是个奴了!”
“奴?”相比起江若的慌张,江蕊就显得淡然多了,她朝着桌子上的果核微微扬了扬下巴:“就你吃得这樱桃,平时在家吃过吗?”
江若摇头。
江蕊:“这就是了,你以为这是都督府特供?樱桃金贵得很,整个平京,”
她伸手指了指天:“只有宫里那两位才能吃得着——秦家倒了,但秦桥真正的底气从来就不是秦家,而是太后,是已经身故的先帝。秦阿房的底气,从来都在她自己身上,那些虚晃的名头,只怕她从来也没看得上。”
江若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才有些怕了,她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呆滞地坐下,越想越悔,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她的姐姐。
从小到大,不论犯了什么错误都是江蕊帮她兜着,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别怕,”江蕊迎着江若感激的目光走了过来,拍拍她的后背:“歪打正着,你也算帮了姐姐一个忙,我这就去……替你道歉。”
入夜。
都督府幻园的内湖里慢悠悠飘着几艘画舫,里面隐隐有乐声传来,若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女子细细的谈笑声:
七艘舞乐画舫,由江南卢氏加急督造,从愿江一路北上,于三日前送到了都督府,甚至还附赠了卢大公子一手调’教的舞姬乐师,终于在此时得了用处——
七艘画舫的船头齐齐朝向内湖中心,用红绸连着,围城了一个不太规矩的圆形,中间的空场铺着一块纵长三丈的浮木板,稳稳当当地连接着每一艘船,想要走动的女眷们可以打着伞上浮木板,再到另一艘船上去,就便是一场新奇宴席了。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画舫中灯火通明,像是幻园湖面上的一朵巨大莲花。
“花江氏请上主船!”
绵密的雨幕中,侍女唤道:“摇光舫要出人啦,请主船接应!”
随着她脆生生的嗓音,一个妙龄妇人走出了船篷,侍女为她高高举起伞,扶着她走上了浮木,最大的主船上便钻出一个红衣少女,将主仆二人接入船中。
“那是小花大人的妻子?”其他几艘船上,听着动静的夫人们以袖掩口,小声议论:“她再谄媚又能如何,小花大人是个文官,在都督手底下,没用的。”
“江家嫡女和秦相本就是闺阁交,她去套关系又有什么奇怪?”另一人也小声回道:“不过没听说下午的事么?江家的小姑娘惹祸,她这多半是去替妹妹赔罪的!”
其余几艘船讨论得热闹,主船上的光景却比她们想象中的要和谐的多。
天枢舫尺寸虽大,请的客人却很少,且多半是禁军统领家的夫人们,仲轻弦看清来人,拍手笑道:“我还说呢,江姐姐爱热闹,肯定是要过来的。”
江蕊对她弯了弯眼睛,对秦桥行礼:“秦姑娘。”
那鹅黄少女却好似没听见似的,依然侧着身与清河说话。
席间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就连仲轻弦也看出情况有些不对,只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江蕊,没有冒然开口相帮。
唯有清河,看江蕊垂头安静站着,拍拍秦桥手背,转头对江蕊微笑道:
“花夫人。”
“见过清河殿下,”江蕊收下这份好意:“几月未见,殿下的气色好了许多。”
清河点点头:“天气暖和了,我也就好受些。阿房,这是翰林学士江大人的长女。”
“嗯,”秦桥一手拿着金樽,也不说让江蕊坐,开口便道:“你父在朝中也算有些资历,当年我怜他年岁渐长,送他去编撰大荆年史,江大人便一张折子将我告到了陛下面前,非说我结党排挤于他。那段时间,令尊没少在家里骂我吧?”
寥寥数语,将在座的夫人们都震懵了——大家都是宅斗圈子的,怎么你一开口就是国政境界?
因为这番话里有两个意思:
第一,你父亲尚且曾在我手下做事,你与我辈分不平;
第二,江家的老顽固当年可没少给她添乱,两家也算是有怨。
再加上下午江若那档子事,秦桥不给她好脸,理由实在很充分。
众女都默默地想,这顿训江蕊只能生吞硬受——
她丈夫花成金只是花家的庶子,在族中一向不受重视,现在他又在庸宴手底下讨生活,一家荣华都拴在都督身上。
若是秦桥给大都督吹吹枕边风,明天他们家就能没饭吃。
可是江蕊却把头抬起来了:“确实。”她清丽眉眼间突然翻出些黏在骨子里的高傲不屑:“你未曾结党,家父心中也清楚,可知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你?”
“知道。”秦桥抿了口酒:“他看不得我是个女人,却跟他并肩立在朝堂上。”
清河眼神微动。
江蕊:“正是如此。”
“那他错了,”秦桥笑道:“我可没和他并肩过,我一直站在他前面!”
仲轻弦明知场合不对,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万分抱歉地小幅度对江蕊作揖。
“做人得往前看,朝堂风光,都是昨日,现在您不是也在后宅坐着了么?”江蕊怒道:“秦姑娘是女儿身,却不懂女人的本分,这就是您今日会出现在都督府的缘由!”
席中一时静了。
她们以为江蕊是来赔罪的,没想到他们江家人都是一样的铁脑袋——她是来挑衅的。
秦桥不怒反笑,她放下酒杯,一手摩挲嘴唇,片刻后突然说道:“你未出阁时,我们也是有点交情的。”
江蕊冷声道:“贵人多忘事,我当姑娘早忘了。”
秦桥:“当时还是先帝在位,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江大人想将你许配给宣王……后来今上起势,你兄长又四处探听今上喜好,怎么,我以为你们江家努力了好几代,总算要拱出一个王妃,后来发生何事?竟叫你成了花夫人?”
江蕊深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花夫人,也是夫人;秦奴,终究是奴。”
“好,很好!”
秦桥抚掌而笑:“既然如此,奴身不配与你同席。来人!”
秦桔应声出现在门口。
秦桥:“江家都是读书人,冰做魂,玉做骨,岂能沾了我们这些人的俗气?去为花夫人准备一只叶舟,侍女也不必带了,叫她独自去湖上赏景吧!”
赏夜景?!
黑漆漆的夜,还下着雨,独自一个人在小舟上,也不知道岸上水里会冒出什么东西——
秦桔朗声应下,清河眉心蹙到一处,悄声对秦桥说道:“外面到底还下着雨,叶舟无蓬,得了风寒可怎么好?小花大人心思细,别因为这事与都督生了嫌隙。”
秦桥:“花成金若连这点是非也分不清,便不配在庸宴手下做事。”
门外走进两个粗壮婆子,对秦桥行了礼,捂住江蕊的嘴,一边一个架着不住挣扎的江蕊出去——
那姿势秦桥十分熟悉,刚来都督府时她也亲自体验过一回。
真是谁疼谁知道。
片刻后,秦桔上前回报:“已经送花夫人上舟,后湾清净,没人,方便花夫人赏夜景。”
众夫人光是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原本有几个跃跃欲试想挑事的都把心思藏了起来,胆小的更是开始盘算回家后得好好劝劝自家夫君,老老实实在都督手下做事,不然……
夫人间来往密切,以小相爷手段,将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知道了,下去吧。”秦桥挥手,对众夫人笑道:“看这闹得,姐姐们稍坐。刚才心绪不宁,撒了些酒水在身上,我去换身衣服,姐姐们稍候。”
众人连声说着不敢,秦桥便扶着秦桔的手去了画舫的另一侧:路过乐师房,又走过舞姬们候场的房间,穿过下人们休息的地方,来到了一间斗室。
秦桔一边给她整理衣裳,一边悄声说道:“桂圆穿了花夫人的外衫上了小舟,晚上黑,后湾离岸也远,外人看不出来。”
“你办事我放心。”秦桥一改席间的激怒之色,满面平静地问道:“江蕊人呢?”
“来了。”含笑的女声出现在门外:“刚才将我气了个半死,这就念着我的好了?”
桂圆:“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桂圆:“……就,姐姐们可以点一下收藏吗?不方便的话能不能小小地期待一下评论呢?”
小小收藏,大大鼓励~
爱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