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故梦(二)

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陶规终是在赵六的温言细语下消了气。

消了气后,陶规又有了新的忧愁。

阿初已经五岁了,还没个正经名儿。

陶规和赵六两口子都不认字,当年是阿初生下来,赵六和陶规想了很久,没想出个跟他们这宝贝闺女相衬的名,就先取了阿初这个乳名叫着。

陶规说,希望他们家阿初,从一开始,就一直开开心心的。

日子过的很快,一转眼五年,想起这件事来,陶规就头疼。

赵六被陶规赶去求村西头的穷儒生。

而阿初本人,对此事并不怎么在意,依旧和一群小孩子一起,东跑西逛,今日捉蛐蛐,明日钓鱼,后日摘果子,好不快活。

唯一让阿初这帮小孩子烦恼的,就是村东头杨三一帮小孩。

杨三那帮人比阿初她们大一些,经常欺负一些年纪小的,抢他们的吃的,羞辱他们。

阿初经常帮他们出头,因为这个,没少跟杨三他们起争执,挂了彩也是常有的事。

这日,一群小孩子正围着蚂蚁瞧。

“阿初姐,你看……”一个女孩躲在阿初后面,怯怯地指着前面。

阿初站起来,叉着腰看过去,又是杨三那群人,围着一个小男孩踢打着。

小男孩抱着头,任由他们踢打,也不出声。

这个小男孩,阿初有些眼熟。

前些日子,他们家隔壁搬来了一户,是一个长的很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就是眼下被他们欺负的这个小男孩。

阿初和这个小男孩打过几次照面,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躲在他阿娘的身后,笑着问她要不要吃果子。

但更多的时候,是小男孩一个人在院子里面,拿着一根树枝乱挥舞。

阿初看不懂他在划什么。

她问过一次这个小男孩的名字,他说他叫韩信。

看到杨三又在欺负人,阿初心里窝火,想也没想,冲上前把杨三几个撞到在地,拉起韩信就跑。

许是因为阿初撞过来的太突然,杨三几个都没来的及反应。

阿初后面的几个小孩也跟着他们跑。

跑出去很远,杨三他们都见不到人影了,阿初才停下来喘气。

“阿初姐,你太厉害了!一下子就把他给撞倒了!”

“阿初,你没看见那个杨三爬起来的时候,那个表情多么狼狈!”

“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撞出去了……”

阿初身边的小孩子七嘴八舌地笑着,阿初也笑着。

笑着笑着,阿初忽然停下来,看向一旁呆愣的韩信:“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不还手?”

“我不能。”韩信摇摇头。

阿娘告诉过他,不可以惹是生非。

“那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就跑,就跟我们刚才一样!”赵令徽拍着胸脯,神采奕奕。

不可察觉地,韩信心忽然跳起来。

“好。”

他们一群小孩子,很快就熟稔起来。

阿初发现,隔壁这个叫韩信的小男孩,其实并不羞怯,他也爱笑。

韩信跟他们这群小孩生的不一样,粉雕玉琢,精致地像块玉。

他笑的时候,更像块有了温度的玉。

和他们别的不一样的是,韩信很忙,他要照顾他的阿娘,要挥舞他那根树枝,还要念书。

阿初不明白,他一天怎么做那么多事。

得了空的时候,韩信还是会跟在阿初后面,一群小孩子一起玩闹。

.

在陶规的忧虑下,五岁半的阿初终于有了个正经的名字,叫作赵令徽。

村西头那个穷儒生说,是美好之意。

总而言之,阿初对自己这个名字很满意,满意到还去小伙伴们前面炫耀了一圈,包括韩信。

“令徽。”他咬着字,重复她的名字,“很好听。”

赵令徽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尽管有了正经名字,周围人更多的,还是会叫她阿初。

.

一日晚。

“阿初,你看阿娘给你带回什么来了!”阿初闻声望去。

陶规捧着一卷竹简,跑了进来。

“阿娘,你慢些。”阿初也小跑着去接她。

陶规顾不上擦自己头上的汗,宝贝似的把竹简塞给阿初:“你看,这是什么?”

阿初左看右看,见竹简上写着规规整整的、她看不懂的符号。

阿初歪歪头,看向陶规,表示自己不理解。

“这个呀,他们说叫作《诗》,当官的都读的。”

陶规慢慢摸着阿初的脑袋。

赵六刚好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干完活的臭汗:“咱们阿初还不到六岁,你跟她说这个她哪能看得懂呀?”

陶规啐他:“谁跟你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我们阿初可是要识很多字、读很多书,有大学问的!”

“女儿家读那么多书作甚?我们阿初开开心心的不好吗?”赵六凑过来。

陶规见状,拿了扫把打他:“谁说女儿家不能读那么多书?说不定我们阿初喜欢读书呢!老娘我当年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嫁给你这么个莽汉子!”

赵六嘿嘿地笑:“可是这么就是有书,咱们两个也不会呀,谁来教阿初呢?”

这让陶规犯了难。

她只是想着让阿初读书,却真没想到谁来教。

“有了!隔壁家的江夫人不就是通晓诗书吗?我去求求她,咱们按城里头给夫子的钱,给她银钱不就行了?”陶规妙计上头,当即拉着赵令徽去寻了隔壁的江夫人。

江夫人,大名江岁,是韩信的阿娘。

她身子不太好,不常出门,阿初就见过她几次。

说起自己阿娘时,韩信总是带着几分担忧。

陶规很喜欢隔壁这个江夫人,不由地去跟她亲近,平日里饭也会多煮一份给他们。

阿初也喜欢这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她跟阿初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温柔、纯粹、腼腆,又带着破碎。

似乎这样形容也不对,但阿初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语来形容。

江岁总是病殃殃的,要吃很多药,因此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药香。

不知怎的,阿初竟然不排斥这药香。

陶规带着阿初上门求江岁,没等陶规说几句话,江岁就应下了。

陶规十分欢喜,不知说什么感谢才好:“夫人,银钱的事情,我们按城里夫子的给你,你若是嫌少,我们再……”

陶规并不知道,给夫子的银钱,叫作束脩。

江岁浅浅笑着:“夫人平时对我多有照应,束脩什么的,就不必了。阿初这孩子,我很喜欢。”

阿初顺理成章地跟着江岁读书、习字。

阿初足够聪明,也喜欢读书、习字,有时候,还试着作诗。

尽管她作的诗,带着一股稚气,在大人看来,有些可笑。

在读书这件事上,她和韩信的小孩不相上下。

她有时候会暗暗跟他较劲。

江岁总是笑着摸她脑袋,安慰说她读的晚,韩信比她长了两岁,读的慢一些,不打紧的。

阿初会跟韩信较劲,韩信也会跟阿初较劲。

按道理来说,阿初应该讨厌他的。

可是阿初对他讨厌不起来。因为除了读书这件事上,他什么事都让着阿初。

得了好玩的东西,他第一时间捧给阿初,尽管只是一些寻常的饼子、点心。

但那对小孩子来说,是极好的。

阿初病了,他是除了爹娘外最关心她的。

他总是笑嘻嘻地,爬了高高的树,给她摘果子吃。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爬树。不赶巧时,被陶规抓住了,阿初不免被陶规嚷嚷,韩信也免不了被江岁教训。

每次韩信都挡在前面,说他带坏阿初的。

有一回,他们学到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赵令徽不解,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人“辗转反侧”。

她觉得,有什么得不到的,那就全力去得到,她绝对不会去辗转反侧。

江岁被她逗的直笑。

一转头,韩信看着她,面色通红。

她朝他挥了挥拳头,警告:“看什么,小心我揍你!”

韩信脸更红了。

.

到了赵令徽七岁这一年,原本总是浅笑着的韩信忽然不对她笑了。

不仅不对她笑了,还每每避着她。

喊他去爬树,他不去。喊他出去玩,他也不去。阿初给他带吃的,他也不要。

江岁问他,他也不语,跑到一旁躲开。

阿初彻底恼了。

她觉得这人好生讨厌,她要找个机会教训他。

趁着夜黑风高,韩信练完他那根破树枝的时候,赵令徽从后面,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挂了上去。

“干什么!”韩信被吓了一跳,又不好把她甩下去,浑身僵硬,扒着她缠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你还问我做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做什么呢?”阿初不解气,顺手掐了他一把。

“我做错了什么?有什么话你下来说。”韩信被勒的喘不过气来。

“就不!”

“……我做什么了?”

“你为什么躲着我?”

韩信不说话了。

闷了半天,韩信道:“礼法规定,男女七岁不同席。”

阿初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想到他这个回答。

她很生气,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扭头就走。

这下换韩信慌了神,抬步追了上去:“你去哪儿?”

阿初撅着嘴:“你读了那么多书?单单就记住了这一句儒家的迂腐话?”

韩信被她堵的无话可说,一味地跟着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

“夜色深了,我不放心你。”

“你这时候怎么不提你那迂腐之言了?若真要说什么七岁不同席,前年你就七岁了,你就该避着我了。什么七岁同席不同席,全是些荒唐言!我看你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跟我们玩一处了!”阿初当真气狠了,对着韩信一通骂。

“阿初,我错了。”韩信三两步上前,拽住了赵令徽道手腕,“是我愚钝,错认了圣人言,我是蠢蛋,你别跟我计较。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一边说着,韩信一边小心翼翼地看阿初的反应。

甩了两下,阿初没甩开他的手,张口道:“七岁不同席,你这番轻浮?岂不是误了圣人言?”

韩信羞的满面通红,仍不肯松开:“我是轻浮子,是蠢东西,好姊姊,莫与我置气了,明日我与你蒸酥饼吃,好不好?”

见他低声下气到如此,还张口叫了“姊姊”,阿初面上怒气不由转笑。

换作平日,他是如何也不肯开口叫姊姊的。

阿初比她大了两岁,小孩子总想着自己大一些,总逼着韩信叫她姊姊。

平日里,韩信里闷着脸不肯叫。

今日如愿以偿,阿初咯咯笑起来。

“你不生气我了?”怕人没哄好,韩信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凑过去看她脸色。

“不告诉你!”阿初蹦蹦跳跳回了家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出自《诗经》。

祝大家521快乐呀(接昨天的小剧场)

察觉到赵令徽直喇喇的目光,韩信不动声色地把手藏到背后,眉眼温和:“夫人不尝尝?”

“拿出来。”赵令徽眼神移到他脸上。

“夫人……”韩信软着语气,被赵令徽无情地打断。

“韩信。”赵令徽板着脸,叫了他的名字。

韩信知道,再不拿出来,赵令徽就要真的动怒了。

韩信慢吞吞地把手从身后拿出来,道:“没什么的……”

赵令徽一把抓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白皙的手指上面尽是大大小小的红痕,纵横交错着,看起来十分骇人。

“夫人还是不要看了,怕吓到夫人。”韩信心虚地想收回手。

赵令徽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不许他缩回去:“战场上这么多年,我什么伤没见过,怕这个?”

“是我自己蠢笨,不小心的,很快就好了。”韩信小声解释。

赵令徽狠狠瞪他一眼:“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韩信讪讪地闭嘴。

看见赵令徽心疼他,他有些开心,但看到她眉头紧锁,他就也跟着难过起来。

赵令徽拿了药膏,给他抹上。

冰凉的药膏,沾在温热的手指上,抹在他的掌心,在他心上打着圈。

“我又不是非得吃这一口,你这是何必呢。”一边抹着,赵令徽一边念叨。

红豆饼的事情,只是她昨日随口一提,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他巴巴地记在心上了。

“夫人想要的,不论什么,都是天大的事情。”两个人挨的很近,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耳朵边。

“你还顶嘴!”赵令徽恨恨地瞪他。

“夫人。”他轻轻唤了声,握住赵令徽的手,“能让夫人为我担心,是我的荣幸,也是罪过。”

赵令徽呼吸一滞,心跳开始不受控制。

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小剧场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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