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西北方向一处偏僻的小城。
城中一处茶馆,露天搭设,棚子下稀稀拉拉坐了几位茶客,茶客们一边喝茶一边热火朝天地谈论近日城中发生的一件令人脊背发凉的诡事。
一老者道:“唉,说来这郭家也是倒霉,前前后后请了那么多和尚道士,竟然都没有看出些门道。”
一黑脸大汉压低声音道:“我听说,那些和尚道士都是竖着进横着出的,被人抬出来的时候个个鼻青脸肿口吐白沫嘴歪眼斜,最后醒过来连酬劳都不要就跑了!”
“闹鬼了!郭家肯定是闹鬼了!”
“何止闹鬼,肯定是只道行很深的鬼,不然那么多大师都被打跑了!”
“我就说每次经过郭家大宅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肯定是他家阴气太重了!”
“嘘!小点声,这离郭家这么近,可别被那东西听到,不然来缠上你我怎么办!”
“……”
众人正七嘴八舌间,茶馆外恰好有一白衣女子经过,她抬头看了眼这夏日里炽热的太阳,正要继续往前走,听到茶馆里众人的谈论,停住了脚步,又慢慢倒退了回来。
“请问郭家在何处?”
一道轻柔的女声使一众茶客纷纷噤了声,齐齐往外看去。
茶馆门口处,此时正立着一女子,观之顶多不过十六,正是碧玉年华,那张玉貌珠辉面如鹅脂的脸上正挂着笑眯眯的喜意,看着让人的心情也无端跟着亮了亮。
静默一瞬,一个老者试探着开口:“姑娘,你打听郭家是为甚?是他家亲戚吗?眼下郭家可不太平啊,你还是快走吧,别没得沾上了晦气。”
“是啊,姑娘,快走吧,郭家估计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现在可没人敢进他们家。”其他人也开始劝。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多谢各位好意,在下心领了。请问郭家在何处?”
“……”
众人一呆,这姑娘脸长得这么好,可惜了是个傻的,都说了郭家眼下不能进!
“姑娘,郭家现在正闹鬼呢!闹鬼呢明白吗?!”
白衣女子笑意不减,“是呀,闹鬼呢,就是闹鬼我才要去呀。”
“……”
“姑娘,你……”,有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这女子,惊疑道:“难不成是个道士?”
“道士么?差不多吧。”女子道。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惊讶了。自古道士天师都是潜身道观修习道法,待学成之后才下山,或捉妖降鬼或开坛作法,凡有小成者待下山时也已到不惑之年了,所以大家看到的道士啦天师啦都是胡子拉碴的老头子,这女子分明年纪轻轻,却以道士自居,还真是少见!
要么就是这女子真有一手好本领,要么就是她在大言不惭哄骗众人。
然而,一接触到女子那双眼眸,众人便无端觉得这种人是不会也不屑于哗众取宠坑蒙拐骗的。
那双眼睛,温润、清澈、明透,带着目空一切的了然和包容万象的广阔,仿佛一切污垢在这双眼眸中都会瞬间消弭无踪。
轻风拂来,扬起那女子雪白衣袂,如天光如白云,透过那洁白丝绢,能看到碧海蓝天,宇宙博大。
一瞬间,众人都想到“仙风道骨普济众生”八个字。
于是,便有人抬手朝着前方不远处一栋大宅指了指,喃喃道:“那就是郭家。”
女子点头致意,“多谢。”
说完,她便朝着郭宅方向去了。
“这是哪里来的仙姑啊,怎么从来没听过……”有人盯着她的背影道。
“唉,好好一个姑娘,可别明日横着出来。”
更多的人则发出了惋惜。
这头,白衣女子很快就找到了郭家大宅。
“劳驾,请问此处可是郭家?”
门口两个守门小厮正蔫答答打着盹儿,听见声音,无精打采地支棱起眼皮看了一眼,见是个美貌女子,略有些惊讶,开口问道:“正是郭家,你是何人?”
女子朝前方这座郭宅打量一瞬,微笑开口,“在下听闻贵宅正在……闹鬼,特来此处一观,我想拜访此间主人,麻烦前去通报。”
两个小厮一听,对视一眼——听这意思,这女子是冲着郭家的鬼来的?
老爷吩咐过了,只要是前来捉鬼的大能,一律恭敬地请进去,但这么多天过去了,请来的大能无一例外都被抬了出来,不光鬼没捉成,还搭进去不少医药费,郭家都快成冤大头了!
再看这女子,水灵灵的,身上也无桃木剑也无驱鬼幡,怎么看都和道士天师之类的不沾边,让人进去是容易,可要是被抬出来,可不就害了人家了嘛。
这么一想便有些犹豫,恰在此时,郭家大门里吵吵嚷嚷出来一帮人,当先一个老者,橘皮老脸上每道皱纹都写满了愁苦,身后七八个小厮抬着两副担架,行到门口,老者吩咐身后小厮:“把人抬到胡大夫那去吧,唉,好好治,医药费由郭家来出。”
担架上一道士一和尚,道士口吐白沫,和尚两眼翻白,身上倒没受什么伤,看上去像是被吓得不轻。
老者说完正要转身回去,蓦然听见一陌生的低呼。
“请问可是郭家主人,您且留步。”
老者回头,见唤自己的竟是一姑娘,有些不明所以,便道:“姑娘,唤老朽何事?”
女子微笑道:“ 路过贵府,见此间上方有黑气笼罩,恐有阴邪作祟,特来一查。”
听她说完,老者长长叹口气,几乎每个前来捉鬼的大师都是这么说的,然后无一例外全都被抬了出去。若说一开始他还满怀希望,可到了后来就只剩了满心麻木,不麻木能怎么办?那些被抬出去的大师不说一百,八十总有吧?
老者摇摇头,“算了,姑娘,你也看到了,盯上这宅子的东西凶煞的很哪,老朽已经决定举家搬迁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可万一它就是盯上你们郭家,一直跟到新宅去呢?到时候难道要一天搬一次家?您让我试一下,就算我横着出来,也不是您之过,就算我自己任性。如果除了邪祟,我也不问您要分毫报酬,权当一次试炼,您看如何?”
老者听见前边几句话,脸色瞬间变了,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万一这东西盯上的不是这处宅子而是他们郭家人,那定然是搬到哪儿都摆脱不了这东西,说是举家搬迁,只不过是一次冒险,如果发现这东西还跟着,难不成真的要天天换宅子?
思索良久,老者终是一咬牙,“好吧,姑娘,那就烦请你进来再帮我看一看,只是老朽再多一句嘴,能除了它您是我郭家的大恩人,除不掉也不要逞强,凡事还是保命要紧。”
女子温和一笑,态度不卑不亢,“您说的对,我谨记在心。”
老者观这女子态度谦和又通身难掩无双风华,忍不住便想多问几句。
“姑娘,看你小小年纪,不知师承何处?家住何方?”
女子眨眨眼,她不想撒谎,可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叫人难以回答,如果说自己师承紫薇帝君,家住天庭玉清宫,会不会把老翁直接吓晕?
这白衣女子正是百年前下凡红尘行走领悟善恶因果的天界六公主玉晅,这百年来,她几乎走遍了凡间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有时变作大夫,有时化身神棍,施善施善穷人,教训教训恶徒,日子也算过得惬意。
这一次,行到西北的这处小城,一进城就听说了闹鬼事件,说实话,她行走世间百年来,遇到的鬼作祟的事件并不太多,搁在以前,十几年遇不到一次,但这两年,阴魂出现在凡间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有心想查,也向天界回禀了此事,但只得到一个回答:查不了。
此中缘由说起来有些复杂,原本冥界是归天界管辖,不光冥界,整个六界都在天界的驾驭之下,但三万年前那一场神魔大战,让六界彻底分裂,神、仙、人三界仍归天界掌管,妖、鬼、魔三界却被魔界夺了去,自那以后,冥界便归了魔界,凭着现今神与魔势不两立的态势,天界就算想查也万万不可插手,不然就是送上门去给魔界再次开战的借口。
新上任的魔头比他爹打架还厉害,连天庭都敢光明正大地闯,谁知道惹毛了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位魔头玉晅并未见过,但也听说了他在天庭上向父帝公然讨要自己的嚣张态度,想必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她叹口气,此时正好进了郭家大堂,里面有些吵闹,老者本就随意一提,这下注意力都在大堂上的吵闹了,也便顾不上再听玉晅说她来历,此事便打着哈哈过去了。
等大堂安静下来,这才仔细听了郭家闹鬼的经过。
半月前,郭家二房的儿媳诞下了一男婴,这原本是好事。可怪事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了,当天夜里,新诞下的婴儿啼哭不止,更是在半夜发起了高烧,一大家子全都被惊醒了,火急火燎拉起了睡梦中的老大夫,忙活一夜并不见婴儿好转,怪的是,明明孩子哭得不行,偏偏屋子里还响起了小儿的笑声,那笑声诡异又可怖,在夜半十分响起更是瘆人,连老大夫都被吓得连夜跑了。
这还没完,每到三更时分,屋顶上便会准时响起脚步声,时缓时急,有时像是一个人在缓缓踱步有时又像一群人在狼奔豕突。
自那以后,郭家便怪事不断,有时候仆人上来的菜会是一堆被啃完的骨头,有时候侍女正收拾着屋子突然便会对着空气破口大骂,甚至,也有小厮经常遭遇鬼打墙……
慢慢地,郭家闹鬼的传言也就风一般传开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街坊邻里也就不敢再上门了。
期间,郭老爷道士大师一**的请,然后又眼见着他们被一**抬出去。
到了现在,也拿躲在宅子暗处的东西一点办法也没有,都说破财消灾,财破了不少,灾一点没消,眼见也没消的希望了。
玉晅跟着郭老爷来到那处婴儿所在的院子,一进门便被一大堆贴在各处的符纸晃花了眼,她凑过去仔细一看,见上面用红色朱砂鬼画符一般写着什么“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倒吊驴儿本姓周,小儿夜哭不识羞,今夜晚上再来哭,钢刀斩断鬼驴头。”等等止小儿夜哭的符咒。
进了屋子,小婴儿正被一美貌妇人抱在怀里,襁褓里的小儿睡意酣甜,眼皮却有些肿胀。
老者道:“姑娘你看,白天这里还算正常,唉,到了晚上就立马变得鸡飞狗跳。”
玉晅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婴儿,没感觉到任何阴邪的气息,知道这作祟的东西估计会在晚上出来,当下便隐了身上的神力,和老者儿媳打过招呼,准备静静在此等候。
果然,到了晚上戌时中,睡在隔间的小儿又开始啼哭不止,玉晅无声无息站起身,一盏掌心火倏然射出,一瞬间屋子里早就布置在各处的蜡烛立马被点亮,她身子一闪,进入隔间,见婴儿的母亲正焦急地将孩子来回摇晃着哄。
玉晅眼光扫到床尾,突然一凝,那里此时正有个“小儿”在床上蹦蹦跳跳,又是朝婴儿做鬼脸又是吐舌头,还不时发出嘻嘻的怪笑。
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夜啼鬼了。
这是一种只有小儿才能看到的鬼怪,也叫小儿鬼,它们多半不害人,就是喜欢恶作剧,经常跳到孩子的床上去惊吓他们。
玉晅慢慢走过去,因为掩了气息,那夜啼鬼只当她是个凡人,也不当回事儿,继续在那儿摇头晃脑做鬼脸吓唬小孩儿,直到头顶的小辫子被捉住,夜啼鬼才慌里慌张转过头。
玉晅揪着夜啼鬼小辫子拔萝卜一样往外拽,“下来,原来就是你在这作妖啊。”
“啊啊啊啊啊啊,别拽辫子,疼疼疼疼疼。”夜啼鬼一下子跌到床下,委屈巴巴揉着头皮。
玉晅看他也不过四五岁孩童模样,想来是个早夭的孩子,心里忍不住软了软,但依然逮着他,“你为什么要吓唬这孩子?”
夜啼鬼可怜兮兮抬头,“我没有吓唬孩子,我只是想给这家大人提个醒,这婴儿身上……”,他转头一指床上那孩子,“附了一只讨债鬼,如果不赶紧把钱还给讨债鬼,那孩子便会一直高烧不退。”
玉晅顺着他指向,朝着婴儿看去,这才发现那婴儿身上果然附了一鬼魂,那是个青年男子,长得俊秀斯文,眼神却有些呆滞,只不住喃喃道:“还欠我一百两银子,还欠我一百两银子。”
玉晅皱眉,这附在人身上的鬼魂是不能强硬拔出来的,否则会伤及凡人本身魂魄,除非让鬼魂自愿出来。
想到此,她便唤下人去找郭老爷。不多时,郭老爷急匆匆来了。
玉晅直接开门见山,“老丈,冒昧一问,您以前是否欠过一青年男子一百两银子?”她又望着床上那鬼魂样貌和老者形容了一番。
郭老爷经她这么一说,一拍大腿,“可是我那李家贤侄?十年前我穷困潦倒路过李家大门,幸得李家仁兄慷慨赠与一百两银子,我这才做了些小买卖,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本想着等我攒够银钱就还他,后来过了一年他举家迁到南方,往后联系便少了,等我攒够银子寻着地址去南方找他,却始终没有找到。我还记得他家有一麟儿,叫仲蔺,自小聪慧过人,人人见了都夸此子将来必是状元料,你这样一说,应是我这贤侄没错了。”
玉晅心里一阵唏嘘,想来这才子仲蔺后来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导致在俊秀之年便去了,或者因为缺钱而遭遇了杀身之祸,所以才会对钱财这么执着。
想了想,终是不忍心告诉这想到贤侄有些欣喜的老者他贤侄已经变作了让他家鸡犬不宁的鬼,她只道:“麻烦老丈去药店买一支参,要一百两银子以上的,记住,千万要高于一百两。”
老者虽然不知道这参和他贤侄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听话地叫人去买了。
参买回来,又熬成汤,玉晅帮着婴儿母亲费力给婴儿喂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那附在婴儿身上的才子鬼魂晃晃悠悠自己飘了出来,婴儿渐渐停止了哭闹。
玉晅眼疾手快一把制住了讨债鬼仲蔺,袖子里咻咻飞出一条青绫,连同那夜啼鬼一起捆了个结实。
两只鬼,一个一脸呆滞,一个可怜兮兮,都转头看着玉晅。
玉晅笑眯眯冲他们道:“别害怕,一会儿问你们点事情。”
郭老爷瞪大眼睛,看着宝贝疙瘩大孙子终于不哭了,烧也退了,激动地冲过来,一把握住玉晅的手,用力晃了晃,“大仙啊,果真是大仙啊,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差点把真仙儿拦在门外,大仙您千万莫怪。”
“哪里哪里,哈哈哈”玉晅正要客气两句,突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正激动不已的郭老爷脸色大变,低呼道:“来了,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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