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没休息好。
不。
昨晚根本没休息。
甚至由于封闭视听,消耗了更多的灵力。
林沧抱着林渊,时不时咬一下嘴唇,勉强维持着思维的清醒,向魔界的方向飞去。
林渊抬头看着林沧的脸,青年的眼底刷着两道乌青,眉头不由自主地拧着,下唇被他咬出几缕血丝,整个人都浸透着深深的疲惫。
还不如昨晚连夜赶路呢。林渊懊恼地想道。
“喂,你自己飞。”林渊的目光落在了窝在林沧肩头呼呼大睡的阿白身上。
白鸽看了林渊一眼,又看了看没什么反应的林沧,把嘴喙插在了翅膀下面,继续呼呼大睡。
被小看了。
阿白只听林沧的。
林渊皮笑肉不笑地伸手,去赶林沧肩头的阿白,然而就在林渊的手马上就要碰到洁白的羽毛之时,白鸽忽然振翅,扑棱棱飞到了林沧的另一侧肩头。
林渊的手不偏不倚,落在了林沧侧颈上。
林沧低头,瞪了他一眼。
“……抱歉。”林渊立刻服软。
“这么闲的话,”林沧诡异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如给我讲讲你的从前。”
他的从前?
林渊一怔。
那有什么好讲的,跟你一模一样。
通往魔界的方向迎着旭日,林渊觉得有些刺眼,眯起眼睛,忽然注意到了林沧绷紧的下颌线。
嗯?他在紧张?
林渊疑惑地歪了歪头,在直接拒绝和张口瞎编之间纠结了一瞬,选择了前者。
“没什么好讲的。”许是日光太过温暖,林渊散漫地拉长语调,说道,“日后你自会知晓。”
林渊对自己的回答甚是满意,何况他隐隐感觉林沧最近很不对劲,约莫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然以他自己的脾性,怎会容忍另一个人与自己如此亲密。
于是林渊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错过了林沧眸中划过的一抹苦涩的惊异。
日后他自会知晓。
意思是,林渊心中的那个人还活着,对吗。
林渊会回到那人的身边。
而他只能……熬过剩下的三年,然后一脚踏入死亡的深渊。
林沧再次狠狠咬了一口下唇,但这次并不是因为犯困。
怀中的某样东西似乎在隐隐发烫,灼痛了他的内心。羞耻和愧疚感忽然涌起,林沧恨不得赶紧把那盒东西立即丢开。
今天早上,他悄悄离开时,把那盒脂膏放回了殷狐和梅大夫的床头。
却鬼使神差地,在回房之前,跑去买了一盒崭新的脂膏,然后怀着龌龊的心态,把精巧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甚至还买了一本画集,迅速翻完之后,一把火“毁尸灭迹”。
昨夜的事情,给他直白而巨大冲击的同时,也勾起了他龌龊的欲念。
说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买下那盒脂膏时,脑中的的确确浮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着林渊像惯常那样弯着眼睛,亲吻他的嘴唇,时不时难捱地扬起脖颈,薄而柔软的唇中溢出一些……的声音。
这些幻想几乎让林沧目眩神迷,缠绕着他混沌的思维,一直持续到现在。
而就在刚才,却被林渊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与清醒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谴责与羞愧。
俊雅男子明明窝在他的怀里,却残忍而轻描淡写地提醒他,他没机会的。
还有人在等他。他不可能走进他的心里。
他一定是发现了自己龌龊的心思,才用这种方式,委婉地提醒他……
不要越界。
“我知道了。”林沧低声道。
他不会越界。
“嗯。”林渊点点头。
不愧是曾经的自己,与其逼他承认身份,不如亲自寻找证据,得出确凿的结论。
两个完全走向相反方向的同一个人,各怀心思,同时选择了闭口不言。
林沧肩头的阿白被吵醒了,支棱起脑袋,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人。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阿白的小脑袋费力地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
入夜时分,二人终于抵达了魔界的入口处。
夜风寒凉,林渊从林沧怀中下来,无意中蹭到林沧冰冷的手指,险些打一个寒战。
为了尽可能保持灵力,林沧早已无暇顾及细枝末节,夜风带走了他的温度,青年的手指冷且僵硬,关节处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皲裂。
如果不是抱着他飞这么久,林沧绝不会这样狼狈。
林渊心疼地抓住林沧的指尖,拢在掌心,呵出一口气,为他取暖。
温暖又微微湿润的气息扑在指尖,林沧有些恍惚,魔界入口与人间很远,极目而望,只能依稀看到几点渺茫的烟火气。
又一阵冷风袭来,枯叶沙沙作响,树诉怨,山惊起。
哪怕是只是靠近入口,魔界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森森的鬼气。
林渊松开林沧的手掌,仰头向半空中看去。无数足以合抱的锁链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将所有黑沉沉的雾气全部锁在了封印里。
“封印还在。”林渊说道。
“嗯。”林沧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有些走神。
原本被林渊捂热的手掌迅速变凉,林沧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夜风中飞了太久,他的手指早已冷到了骨髓,林渊只是捂热了他的皮肤,一旦离去,骨髓深处的冷意迅速反扑,而关节处皲裂的疼痛也因为短暂的回温,难以忽略地蔓延开来。
“所以酒老板收到的那封信,的确是在造谣。”林渊皱眉沉吟道,“那个落款的扶风,到底是谁……”
“竹白镇隐匿行踪的大妖,不约而同消失的妖族,魔族现世的谣言。”林沧一件一件数着,语气忽然变得很沉,“你说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照我说,莫名其妙被挖去妖核的殷狐,也算是一个疑点。”林渊苦笑一声,说道,“妖族化形不易,殷狐之前实力决计不弱,是谁挖去了他的妖核,那个妖核又被拿去做什么了?”
“如果不是你已经跟了我将近一年,”林沧看着林渊,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怀疑的对象,还有你。”
背负灵女的封印,孱弱至极的身体,毒辣的眼光,扑朔迷离的过往,还有那几乎称得上无所不知的能力。
明明林渊才是最大的疑点。
“是么?”林渊弯了弯眼角,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没关系,我接受你的怀疑,正如我无条件地信任你。”
莫名其妙的话语,却惹得林沧红了耳根。
只可惜夜色深沉。
“你在这里的等着,我靠近些看看,以防有什么疏漏。”林沧移开眼神,说道。
“好。”林渊颔首,目送林沧逃也似的腾身而起,向那一道道纵横的合抱之粗的锁链飞去。
浓郁的黑雾似乎感受到了突然出现的灵族,空气中隐隐传来凄厉的嘶叫,无数锁链哗哗作响,镇压着躁动的魔气。
林渊仰头望着青年,感觉脖子抬得有些酸麻,伸手揉了揉后颈,然而不过眨眼之间,青年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了。
林渊一愣。
“林沧?”林渊提声问道。
无人回应。
风吹枯叶沙沙的响动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明显,林渊紧紧拧起了眉头。
青年此刻灵力枯竭,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林渊眼神一冷,运起之前林沧给他传递的灵力,脚尖一踏,向林沧刚刚消失的地方纵身而去。
黑雾感知到新的活人来临,疯狂地撞击着锁链,林渊站在漆黑的入口前,毫不畏惧地望向黑洞,神情冷寂。
不知从何而起的飓风掀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林渊环顾一周,忽然伸手,精准地按住了一条疯狂颤动的锁链。
“封印倒是完好……”林渊冷冷地说道,“只是你,有二心。”
灵族献祭,封印魔界。每一条锁链,都来自于一场惨烈的心祭。
而这条锁链的主人,并不是心甘情愿地献祭。
经年累月的镇压魔气,让本就不够坚定的锁链生出了强大的“魇”,无差别吸引着无辜的生灵。林沧的灵力无以为继,没有敌过“魇”强大的吸力。
“魇”者,噩梦也。进入“魇”的人,会看到心底最恐惧的噩梦。
可惜林渊,没有噩梦。
锁链拒绝了他。
林渊按着锁链,等了许久,锁链仍旧没有把他拖入“魇”的意思。
林渊的耐心很快耗尽了。
“让我进去。”林渊手指用力,灵力渗入锁链,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你应该看出来了,虽然没有心脏,但我也是很好的养料。”随着林渊的话语,锁链的摩擦声越来越尖锐。
“只要有思想,就会有噩梦。我也不例外。”林渊说着,锁链疯狂抖动起来。
林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按着锁链,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描绘他的噩梦。
他没有噩梦。
但为了林沧,他要编织一个噩梦。
林沧传来的灵力只够维持三天,此刻却因林渊的使用飞速耗尽,不过片刻,林渊的眼角便滚下了两行淋漓的血泪。
必须抓紧时间……一旦灵力枯竭,他会掉进黑洞里的。
他不怕进入魔界,但是林沧还困在“魇”里。
林渊咬紧牙关,大脑飞速运转,疯狂地想象着他的噩梦。
最恐惧的事情……
最后一丝灵力枯涸,林渊脚下一空,尖锐的锁链摩擦声却陡然岑寂。
他坠入了黑沉沉的“魇”里。
“你为什么不替我去死啊。”青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林渊唰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年熟悉的脸庞,刀裁墨画的眉目却透着深深的怨气。
“你根本就是自私,却偏偏说什么救赎自己。”青年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恨意,“许下一个救赎自己的愿望,看似感人,实际不过是回到过去,苟且偷生罢了。”
林渊忽然一阵头晕,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但瞬间被青年的话语拉回了注意力。
意识到青年在说什么之后,林渊狠狠打了一个激灵,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干哑的声音响起,血色模糊了眼睛,林渊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摇摇头,甩掉眼中的血珠,伸手去拽林沧的衣袖。
林沧却猛地把他甩开,满脸嫌弃。
“你根本就不想救赎我,或者说,你唯恐能够救赎我。”林沧冷冷地说道,“灵族心祭唯独不可以使自己获得永生,你是想钻心祭的空子吧,仗着自己的心脏足够强大,在师娘愿望的基础上,许下另一个‘救赎’的愿望……所以,只要救赎没有成功,你就不会死掉,哪怕以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
“我……”林渊讷讷地张口,却被林沧迅速打断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林沧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厌恶,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就是你。”
林渊哑口无言。
太突然了。不该是这样的。
青年太过笃定,让他满腔痛楚,却迷茫地连辩驳都不知从何而起。
香灰的味道随风飘来,林渊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竟是灵界,脚下是师娘死去的废墟,干燥的黑土卷起满天烟尘。
原本不是黑土,只是死的人多了,干涸的血液染黑了原野。
于是林渊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青年嗤笑一声,不再与他废话,转身,重重跪在了师娘的墓前。
袅袅的香烟升腾,青年认认真真叩了几个头。
然后,取出了一把熟悉的匕首。
看到那把匕首的瞬间,林渊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喉头刹那间涌上一阵腥甜。
林渊只来得及捂住嘴唇。
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林渊想说什么,却被鲜血呛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别,林沧,别……”林渊努力挤出破碎的字眼。
别用那把刀,切开你的胸膛。
别在他的面前绝望地死去。
拜托了……
求求你。
“你叫林渊,是吧。”林沧忽然站起身,转身面对着他,缓缓解开衣襟,“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开心吗?愿望没有实现,你能够一直活在这个世间了,以林渊的身份。”
不,他不要活着,不要这样活着。
鲜血呛住喉咙,林渊只能拼命地摇头,可青年却视而不见。
“都说灵族心祭,能实现一个发自内心的愿。可是林渊,你知道我的愿是什么吗?”青年笑容惨淡。
林渊不再摇头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反胃的感觉顶到咽喉,脸颊肌肉止不住地痉挛。
“我没有愿啊。”林沧垂下眼帘,衣襟散乱,锋利的匕首抵在平坦洁净的胸口上,匕首的反光刺进林渊的眼睛,林渊头一次感到眼角不断流下的鲜血中混杂了其他的什么清澈透明的东西,冲淡了浓重的血液。
青年把匕首向自己的胸膛切去。
“林沧……!”林渊咳出一口血沫,拼尽全力向林沧扑去,左手中指之上,碧绿的绾魂戒忽然泛起了幽幽的光芒。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了。
香灰消失了,废墟消失了,师娘的墓碑消失了。
但是林沧还在。
好在林沧还在。
林渊大口大口地喘息,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延。
四周是黑沉沉的雾霭,他紧紧地拥抱着林沧,站在雾霭的中心。
林渊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了左手中指的绾魂戒。
“多亏你在。”林渊哑声说道,伸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湿润。
鲜血混合着眼泪,又腥又咸。
林渊终于想起来了,他在“魇”里。
刚刚陷入了自己编制的噩梦,在失忆的情况下,单凭自己的意志,根本无法出来。
多亏了绾魂戒,与他心意相通,觉察到不对,将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他赌对了。
林渊重重呼出一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场面甩出脑海。
那个噩梦,是不可能实现的。
林渊紧紧地抱着青年。
因为他足够了解自己。
梦里那个青年,不是林沧,不是他自己。
而是一个顶着林沧的脸的……
陌生人。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做这个噩梦,清醒之后,倒显得可笑了。”过了许久,林渊才松开拥抱着的林沧,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低语道,“那你……又困在什么样的梦里呢。”
林渊无从知晓林沧的噩梦,但从林沧的神情中,足以窥得青年的痛苦。
空洞的眼神没有落点,麻木、苦涩、怅然,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宽慰和释怀。
林渊皱着眉头,掰着林沧的下巴看了许久,短暂地陷入了沉思。
他之前……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吗。
有点像被抛弃的小狗。
不确定,再看看。
玩笑归玩笑,但林渊是绝不会放任林沧陷在长久的梦魇中的,只思考了一瞬,便不再纠结,一把抓住林沧的肩头,用力摇晃起来。
“林沧,林沧,醒醒。”
林渊在林沧耳边,用最大的声音唤道。
鲜血从颊边滑下,滚落在林沧肩头的衣衫。
不能再耽搁了,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再次失明失聪了。
焦急的情绪升腾起来,林渊伸手重重拍了拍林沧的侧脸。
青年毫无反应。
林渊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移到了仍在散发着微光的绾魂戒。
只能靠它了。
林渊下定决心,抬起手指,轻轻地摘下了碧色的指环。
摘下绾魂戒的刹那,林渊的模样迅速改变。
鸦青色的温润眼眸变成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黑,眉峰英挺,眼角锋利,下颌勾勒出清晰的棱角,嘴唇依旧很薄,但不同的唇形平添了一抹森然。
“可别吓到了啊,林沧。”林渊低声笑道,拾起林沧的手指,缓缓地把绾魂戒套上了他的指节。
同样刀裁墨画的眉目,同样清劲如竹的筋骨,只是其中一个看起来比另一个稍稍年长一些。
年长一些的那个正认真地捧着另一个的手,低头把碧色的指环缓缓套上那人的指节。
林渊的确很认真,因为他快看不见了。
熟悉的血雾弥漫在眼前,由于失去了绾魂戒,香灰的味道重新浮现,四周的场景悄然改变,黑土旷野,他仿佛又站在了师娘死去的废墟上。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
他即将再次陷入梦魇。
“不可以啊。”林渊把指环完完全全套上了林沧指节,抬头看着林沧浮现出一丝怔然的脸。
“一直困在‘魇’里的话,会很困扰啊。”林渊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
“那样就没法救他了。”林渊透过满天黑褐色的尘沙,仿佛跨越了时空,看向两眼空洞的林沧,青年的下唇带着一片结痂的血。
“那就……只能这样了吧。”林渊低笑一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闭上眼睛,环绕林沧的脖颈,贴上了他的唇。
-
唇齿间传来柔软的触感。
青年的眼神终于有了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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