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那一刻……
喧嚣声被挡在了外头。
眼前的寂静，似乎正欲上演着一场默片。“妈妈，要不……要不今天早些休息吧。”
蓝泽踌躇地站在门口。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向钟青子的眼里，尽显疏离，恐惧，已经许久没和妈妈好好说过一次话了，回想起来，每次见面，只有无尽的争吵，还有自己的退让，与妥协，现在，突然说要和妈妈谈谈，林羡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谈？！谈什么呢？！从何谈起呢？！
到最后，肯定也是落个不欢而散收场吧……
而妈妈也未必是真心的。
方才说的话，也不过是想尽早打发李梓然的说辞罢了。
李梓然一走，他的勇气，似乎也被跟着带走了。
“小羡，你过来。”
钟青子淡淡地叫了句。
“啊？哦。”林羡彳亍地走了过去，似有些不情愿，钟青子缓缓伸出手……
“妈妈，别……别打我，我错了。”
曾经的一幕幕闪过……
林羡眼前一抹黑，下意识抱住脑袋，怯弱地讨饶道，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只受了惊的穿山甲似的，眼里满是惊恐，小脸陡然变得腊黄，死了似的。
钟青子的心，不由抽痛了一下。
她其实……
只是想摸摸儿子的头而已。
想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关心过儿子了，可儿子害怕自己的样子，钟青子心也跟要碎了似的，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当得真是失败啊，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会和儿子疏离至此了吧。
回想起林羡小时候，一家三口是何等和睦，温馨啊！
可现在，竟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钟青子不怪林羡，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只是现在，她想弥补，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想想也真是有趣，活了这么久，埋怨了这么久，也痛苦了这么久，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没了依靠，直至今日，她才幡然醒悟过来，原来她的依靠，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啊，也是唯一和她共享过心跳的人……
到头来……竟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给点醒了。
钟青子苦笑。
“小羡，别害怕，来。”
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不愿吓着儿子，也尽量减少与他的触碰。
又将林羡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林羡并不习惯这样的钟青子，更介意她的触碰，不着痕迹的挣脱开，落坐在椅子的一角，指尖不停摸索着指甲盖，显得尤为拘束。
不知道钟青子又想要做什么。
又或者是，拿出怎样的话来刺激他，把他当成了出气筒。
现在，没和钟青子多呆一秒，都会让他感到窒息，还有随之而来的烦躁，疲惫，力不从心，裹挟着他，像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令他反抗不得。
“小羡，可以把你画的画，给妈妈看看吗？”
钟青子开口道。
“什么？！”
林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爸爸出事后，钟青子性情大变。
那天，他竟将家里面所有画具，书籍全部都扔了出去，还有他的画，也全都撕碎……
看着曾经的付出与努力，如今化作一片狼藉。
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些画一般，破碎了一地。
那天的事，他依然记得清楚……
不，应该是从未忘记过。
看着妈妈一天天消沉下去，林羡心里难过，为了让妈妈能快些从爸爸车祸的阴影里走出来，那天放学，他特意绕了一趟远路，去了离家五公里的一间港式，买了滑蛋虾球饭，还有萝卜牛杂，因为妈妈之前说，只有那家的港式最正宗，那是他省下了一个月早餐的钱。
“整天画画有什么用？！”
“尽想些没用的事，如果不是你，这个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真就不应该生下你！”
“你啊，就是吸我血的寄生虫，白眼狼！”
咒骂声一遍一遍响起。
欲说欲烈。
“妈妈，别……别说了，这是我特意给您买的，您尝尝。”
怀里抱着还热乎着的食物。
林羡是一路小跑回家的，因为生怕回去，东西凉了，妈妈就嫌弃不好吃了，顾不及一地的狼藉，走了过去，脚踩在上面，心已如同撕裂一般。
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递到钟青子面前。
眼泪不停抽打着眼眶。
林羡觉得好疼！
他努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泪珠留下来。
“吃什么吃啊！”
钟青子却是手臂一挥，斥责道：“吃！吃！吃什么吃？！咱家现在这样，经得起挥霍吗？”
食物打翻在了地上。
油渍溅到了画上边，同时打翻了的，还有林羡的心，满目疮痍的心。
钟青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如此决绝。
那精心准备的吃食，最终也被扔进了垃圾桶。
连同那份廉价的，不被接纳，可以肆意践踏，挥霍的心意。
林羡记得，那天他没有哭，只在原地伫立了许久，默默注视着一切，心已经痛到了极致，可眼泪刚要溢出时，却又收了回去，原来……人在真正伤心，绝望时，是哭不出来的啊……
哭，不过是因为还抱有希望罢了。
最后，将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捡起，夹在画册中，想将它们重新粘贴好。
却也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一副了。
“没了，已经……被您撕碎了，您忘了吗？”
林羡淡淡地说道。
像是故意报复钟青子似的。
心中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也不知这痛，是因为刺激到了钟青子得来的快感，还是想起曾经自己所受的委屈。
“啊……”
钟青子脸上划过一抹歉意，这是嫌少见的，那一瞬间，林羡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似乎是不知要怎么继续下去，钟青子面色僵了一下，过了许久才继续问道，“那……刚才那个小伙子说的，你画的《星空》还在的吧，给妈妈看看好吗？其实，这么算算，妈妈已经好久没有看小羡画画了，不知道和之前比，进步了没有。”
“那……妈妈还会撕掉吗？”
这话，不是林羡故意问的，只是下意识说出了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改口道，“对不起，妈妈，我……我现在就去拿……”
说完，立刻跑进了屋。
没有看到钟青子眼中闪烁着的不知所措，那抹凝固在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被太阳烧焦的纸花，僵硬在脸上。
林羡从书包里取出画，这是到家前，李梓然特意塞进他书包里的，说是肯定用得上，没想到竟真被这家伙说中了，没想到，这家伙还学会了未雨绸缪呢！
看着手里的画作，林羡叹了口气。
犹豫着要不要给钟青子看，要是钟青子不喜欢怎么办，会不会……又会发生曾经的一幕？！早知道，他应该准备一副更鲜亮的画的，这副太过于黑暗了，林羡捧着手里的画，像在赌。
迟迟不敢走出去。
直到门外钟青子催促道：“小羡，好了吗？”
林羡这才鼓足了勇气。
想着李梓然为自己争取来的一切。
林羡决定豁出去试一试，即便是害怕，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应该辜负了李梓然的一番心意呀！
“来了。”
林羡将画递给了钟青子。
再三请求道：“妈妈，这幅画我已经送给朋友了，您……您如果不喜欢，也请不要再撕了它，好吗？”
钟青子看着手里的画。
眉眼忽然暗了下来，像是有一根锁链，将她紧紧束缚住，想逃，却也逃不出去。
“小羡，原来这么多年，你真的活得不快乐啊，不，应该说是痛苦，这一切都怪我，是我……才让你活得这么痛苦的。”
只是一眼，钟青子便哽咽了。
一滴清泪，落在了云间闪烁的那颗红色星星上。
钟青子深吸了一口气。
可拿着画纸的手，却止不住，颤抖的厉害。
钟青子小心翼翼用衣袖擦着画，像是生怕把这珍贵的画，弄脏了，颜色弄污了。
一颗心，如同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看到画时，钟青子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无法挽回，无法原谅的错误。
现在去弥补，或许来不及了吧。
“小羡。”
钟青子忍不住，不，应该是，豁出去了，开口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恨妈妈吗？妈妈那么对你，你已经恨死妈妈了吧！”
这不是必然的吗？
钟青子屏住气息，像是早已做好了儿子说“是”的准备。
“不！我不恨！”
林羡笃定道。
“什么？！这……这是真的？！”
钟青子不信，觉得儿子只是在宽慰自己。
“对呀！”林羡忽然绽放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你是我妈妈，我怎么可能会恨您呢！”
林羡没有说谎。
他的确不恨钟青子，虽然曾经恨过，非常非常恨。
每当恨时，脑海里又总会蹦出小时候，钟青子陪他玩，陪他闹，给他做好吃的的画面，竟也那么恨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失望更多些。
一直以来，他被这两种情感撕扯着。
“妈妈，您……您能看懂我的画？”林羡诧异道。
“是啊，妈妈能看出来，小羡画里的绝望，也看得出你想从绝望里挣扎出来的决心，这些年，你一定很难熬吧，还要忍受我的坏脾气，对你的冷嘲热讽……”
林羡始终低着头。
“没……没有……”硬生生吐出了一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习惯这样的钟青子，这样的钟青子让他觉得陌生，烦闷，甚至是排斥，只想要快些离开这里，心里话也越发难说出口。
看到钟青子豆大的泪珠。
他不应该感到痛快吗？不应该开心吗？
这他想的却是，自己对妈妈是不是太过苛责了，良心的不安也骤然升到了极点。
她宁愿钟青子和平日里一样，这样，他心里还能好受些。
钟青子越说越伤心，越说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还有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的老公。
如果老公有一天醒来，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己失望。
她……没能做好一个母亲。
也做不好一个妻子。
“小羡，你还想坚持你的梦想，继续学画画吗？”
钟青子转过身，问林羡。
“想！”
当然想！
这一次，林羡没有犹豫。
也知道这个机会，不允许他再错过，不允许他的自尊心说不，或许，就真没有下一次了。
“果然啊……”
林羡的答案，钟青子丝毫未感到意外，他的儿子，他了解，认定了的事，是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只是……
“小羡，你既然想学画画，就去吧。”
这次钟青子终于放下了执着，没有再一意孤行下去，或许她是真将李梓然的话，听进去了吧，又或许，她确实是被儿子的话触动到了吧，所以，想给儿子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只是……”钟青子眉头微皱，犯了难，“小羡，妈妈虽然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
“没关系的！妈妈！”
林羡喜上眉梢，“我都想好啦！我可以放学时，去同学的弟弟家当家教，我虽然还没毕业，但教一个小学生，肯定是没问题的！周末，我也可以找点零碎的活干干，反正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至于画画，如果我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向邹凯哥哥请教，还有当年，他是怎么合理安排画画和学习时间的，我也可以作为参考……”
“可是，你不是对邹凯……”
钟青子知道，林羡一直忌惮邹凯。
也因为邹凯，让她对儿子逐渐有了偏见，现在想想，她确实应该重新思考一下邹凯的话了。
自己儿子画的画，哪有那么不堪？！
“没关系的，妈妈，为了我的梦想，我可以低头向他请教，也能正好向他证明，他说的我没天赋这句话是错的，其实……妈妈……”
林羡神色忽然变得异常坚定，说道，“我很清楚，想考上和邹凯哥哥一样的大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并非执着于此，只是不想日后后悔罢了，因为……我喜欢画画，成为画家，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为着这个梦想，我也想努力一次，为自己争取一次。就像有人告诉过我说，人生本来就很短暂，总要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疯狂一次吧，这样才不负人间一场啊，即便最后失败了，但没关系，至少我们现在还年轻，经得起挥霍。”
“这……也是那个小伙子教你的？！”
钟青子一语道破。
“啊？！嗯，是的。”
“是嘛？！”钟青子点点头，脸上浮出一抹笑意，“像那孩子干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虽然学习不咋地，但是，倒是个会说话的孩子。”
想想，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过林羡笑了。
在家更是说上一句话都难。
又何来，谈心一说？
更不会知道小羡的痛苦与执着。
多亏了那孩子啊……
或许经此一事，她和小羡的关系也可以慢慢恢复吧。
钟青子幻想着。
“怎……怎么了？妈妈，他是不是说错话了？他……他那人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了，从不藏着掖着。”
林羡见钟青子神情不对，以为是在怪李梓然，赶紧替他打圆场。
“不。”钟青子摇头，宽解林羡，“妈妈没有怪他，妈妈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好了，你的梦想妈妈了解了，以后，妈妈也会尽全力帮助小羡的，至于钱的事，你不需要担心，一切有妈妈在，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赶紧去好好睡一觉吧。”
一切有妈妈在……
是啊，有妈妈在。
在孩子的眼里，这句话就是大人给予他们最高的赏赐，最无尚的权利，有恃无恐的偏爱。
不用在意后果，也不需要计较得失。
总会有人站在他们身后，替他们撑起一片天空，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下去。
曾经，这也是林羡的一个梦，一个无法触及，奢侈，渴望，且向往的梦。
这个梦他做过无数次。
可每每醒来，都以失败落幕。
或许，这终将是他无法否极的梦吧……
他像个躲在草垛里的孩子，默默窥探着别人的幸福，可现在不同了，他也可以昂首挺胸，放手一搏了。
钟青子已起身向卧室走出去。
“妈妈！”林羡叫住了她，好奇地问道，“妈妈，到底是什么让您改变了心意？”
这也是他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直到现在，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钟青子回眸，笑着回答道：“因为……小羡是用心在画画的啊，他的画里注入了灵魂。”
也许无形的墙壁坚硬，厚实，但也不会坚不可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