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亡

简臻出来见石寒枫的时候,也没曾想,今夜如此变故,身上还是薄薄的珊瑚绒家居服,外面套着的风衣,此刻被石寒枫拢紧,腰带被胡乱扎了一个不怎么漂亮的蝴蝶结。

脚上是毛茸茸的UGG拖鞋,还好,穿了袜子,石寒枫莫名松了一口气。

又去茶水间接了热水,递过去。

片刻功夫,主治医生便赶了过来,简单扼要的说了情况,再次暗示简臻,每一次的有创抢救其实对病人来说都是雪上加霜,久治不醒,身体也百孔千疮,各条管子连接着不同器官。

“小简,该说的我都说了,情况呢,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今晚的抢救很不顺利,加上用血受限,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手段了。你呢,也尽力了。”

递过来的病危通知书上,也有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简臻接过来,没有像以往那样歇斯底里,她谢过医生,说需要几分钟时间。

医生点头,这两个多月以来,都快成熟人了,什么悲观离合没有看过,早就麻木。

石寒枫扶着简臻坐下,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多,但是都表情淡漠。想来,在这里守着的,没有几个是没有心事的。但是如今行尸走肉一般,大抵也是哀莫大于心死。

“石律师……”简臻艰难的开口。

“我在。”石寒枫点点头,也不管简臻涣散的目光是否看的见。

“石律师,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办?”

有一瞬间,石寒枫哽住,想说,我遇到的事比这麻烦百倍,但是我也好好的走过了这十几年。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觉得,你父母都会理解,毕竟他们是爱你的,他们更想你好好的。”

简臻打断石寒枫的话,拼命的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他们的理解,我甚至可以不要他们的爱,可是我想他们都还在……”泪水还是无可避免的滑落,简臻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会终于知道,原来,父母的爱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们当然一直在,他们对你的爱,留给你的一切,都会在往后的时间陪伴着你……”

仿佛现在,他们讨论的前提是,简父简母已经不在了。

可能是意识到这样的语境,石寒枫审视着简臻的脸,红红的鼻头,哀切深深,但是也仅仅是哀伤。

她在失去父母的情境里模拟,已经没有了纠结与矛盾。

石寒枫想,如果她能自己想明白,可能对整件事来说,会好很多。

他不想处理棘手的事,尤其是对着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

相处的时间不久,但是他很清楚,简臻心无城府,没有心机,她所有的执着无非像得不到糖的孩子,一定要刨根究底。

一颗糖罢了,还可以买,但是父母双亲,却无再来。

石寒枫懂,这种时候的简臻就算真的发疯,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他伸出手,轻轻的拍,听简臻低低的呜咽,似受伤的小兽。

但是医生不等人,又来催促。

这一次,简臻抬起头,看向石寒枫。

她需要一个肯定,需要一个支撑,需要一个外力,让她好走出那一步。

石寒枫用粗糙的指腹擦去简臻眼角的泪水,转头和医生沟通。

最终,简臻换了防护服,洗了手,看到了抢救中的父母。

多么爱美的一个人啊,现在整个脸肿胀的不像话。皴裂的嘴角,因为插着管,无法合拢。

父亲的手臂粗胀肿大,输液港上的胶带都有点卷边了,想来是用太久但是又没人注意到,又或者是抢救太频繁导致的。

过往两个月里的抢救,让父母面目全非,医生说的对,撤掉了维生仪器,他们真的就是生气全无。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也似乎是实在无法忍受,简臻匆忙的转身离去。

在走廊扯下口罩,大口的呼吸,有点干呕的感觉。

石寒枫迎上来,安静的陪在身侧。

医生再次递过去一堆文件。

简臻伸手接过来,取出放弃治疗同意书,其余的递给石寒枫,又伸手和医生要了笔,转身,趴在墙壁,认认真真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递出去前,迟疑了一下,问:“我,还能好好陪陪他们吗?”

医生收过文件,急着去处理后续,委派了一位护士,和她详细讲解。

简臻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有,石寒枫一再的道谢,然后扶着简臻坐下,细细和她重复。

“等会儿,你爸爸妈妈就会推到病房,你可以再陪他们一会儿。”

简臻木木的点头。

谁也不知道,刚刚,她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等到护士来叫,石寒枫扶着她去了病房,简臻才算有了一些生气。

还好,父母都擦拭干净了,撤掉了管子,此刻就像安静的睡着,床边的监测仪还在运转,有轻微的提示音此起彼伏。

看着简臻挨个和父母低低的倾诉,悲伤的氛围充斥着房间,石寒枫有点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但是思及陆云升的所作所为,他还是觉得,至少对于简臻来说,这一关过了,后面会顺遂很多。

简臻父母是凌晨霞光微透的时候被宣告死亡的。

本以为要落雨的天气,在此刻放了晴。

一夜没睡的简臻,在天光大亮的时候,终于倒下。

还好,此时各项手续已经办妥,还好,石寒枫还陪在身侧。

和医院协调了个病床,暂时安置下来,简臻需要补眠,更需要缝合心里的伤口。

放弃治疗的决定是做了,但是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需要与自己和解。

而这个决定的正确性,需要石寒枫的努力,来让她看见。

确认简臻睡熟了后,石寒枫走出医院,抽了根烟。

天是亮了,但是有些许雾气,太阳在云层后隐隐绰绰,估计还需要一会儿才能露头。

“简父简母已经宣告死亡。”这条消息,他分别发送给了两个人。

简臻是下午醒过来的,有点饿,头也有点晕,但是人很清醒,她知道,父母已经走了,但是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办。

石寒枫不在,简臻有点恍惚,想起昨夜他似乎是陪着自己的,但是此刻空寂的病房,又让她觉得好像昨夜是一场梦。

她去了护士台,给自己办出院,还要去窗口结算父母的费用,然后联系殡仪馆,爷爷那边要不要报丧,等等,琐碎的事儿不少,一时间有点千头万绪,但是简臻还是打起了精神,毕竟,自己再也不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小孩。

当简臻在窗口换到第五张卡,也无法补足费用的时候,她硬撑的气力仿佛达到了极限,弦,轻轻地,就崩了。

这段时间,她靠自己手头的钱,父母的信用卡,家里日常开销的银行卡,勉强支撑着,因为父母人事不省,因为自己并不知道更多银行的账户信息,根本无法动用家里的积蓄,以及,她其实也不清楚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简臻让开窗口给后面排队的人,自己站在墙边,大脑一片空白。

石寒枫找到简臻的时候,她就这么茫然的看着前方,没有聚焦的眼睛,没有任何的情绪。红红的鼻头显示,应该还是哭过的。

石寒枫正在纠结,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安慰还是什么,简臻先反应了过来。

“石律师……”简臻很想说,我可能现在连律师费都出不起了,因为我连父母的费用都结算不了。

石寒枫从拎着的一袋东西里,找出一瓶水,拧开,递过去。

天气已然凉了,常温的水,在简臻手里有种悲凉的触感,喝进去,喉头有略微刺激的冰,她借着这微弱的刺激,终于醒过来。

看到了简臻手里的单据和各色银行卡,石寒枫大概明了,这是没钱了。

他轻轻拉着简臻的手腕,而不是牵起手,带着她回到队尾,重新排起来。

等石寒枫付完了所有的费用,带着简臻去医务科打印全套材料,两人之间暗涌的氛围,才略微正常。

简臻喏喏的道谢,石寒枫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有些微的动容,表示自己作为简臻的律师,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等两人回到病房收拾东西,简臻的电话响了,来电人是爷爷。

简臻苦笑,还没想好怎么报丧,对方主动找来了。

比电话找来更直接的是,人已经到了火车站,打了简臻措手不及。

石寒枫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

“先吃点东西吧。”原来,袋子里是一兜吃的,简臻打开,有面包、八宝粥、话梅、酸奶……仿佛小时候春游的配置。有点哑然,简臻居然微微勾起了唇角。

短暂的回忆,她不敢深入,怕想起更多父母还在的时候。

石寒枫已经打完电话,安排了司机去火车站,又仔细询问了简臻,老先生的衣着相貌特征,编辑了信息发给助理。

简臻不太吃的下,但是心里也很清楚,爷爷来了,恐怕这次没那么容易送走。

想起之前爷爷电话里对于治疗费用的异议,简臻有点发怵。对那个遥远的大伯,几乎没什么印象,在简父偶尔的言语里,勾勒出的形象,只剩下心比天高。

简臻见到爷爷和大伯,是在石寒枫订的酒店里,原木风的商务酒店,整洁明亮,条件不算奢华但是过得去。

简臻简单的说了一下近期的抢救情况,以及昨天的结果。

老人家还没开始哭天抢地,大伯先泪流满面,对着简臻一通抱怨:“你说你这个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就不知道说一声呢。”

简臻满腹的委屈,还有丧亲的痛,在此刻也被彻底激发出来,未语泪先流。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车祸到现在,也两个多月了……”

石寒枫适时递过去纸巾,简臻接了,攥在手心,并不去擦拭,泪眼婆娑的转向老爷子。

“爷爷,爷爷和我通电话时候……说……说,不让治了……你们说,这样子,我还说什么呢?”

终究是有点难看的场面,老爷子垂丧着头,大伯胡乱抹了把脸,眼泪应声而止。

“躺在那里的是我的爸妈,是爷爷的亲儿子,你们……你们怎么说的出口的呢?”

“可是结果不一样吗?”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简大伯忽然一声打断了简臻的哭诉。

石寒枫莫名紧张了一下,上前一步,护在简臻身侧。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Got a secret

Can you keep it

Swear this one you'll save

Better lock it' in your pocket

Taking this one to the grave

……

手机铃声响起,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了裂缝。

是简臻的手机,在包里叫唤。

石寒枫将包递过去,简臻顺手接来,赶紧摸出手机。

是殡仪馆打来的,问明天几点钟过去办理相关手续和仪式,领取骨灰。

简臻艰难的回应,简老先生和简大伯不由自主的凑了上来,对面的声音不小,他们听的清晰。

医院已经将人交接过去,按理说今天就应该去办手续,预定仪式,无奈简臻身体不适,等休息了一下,办理了医院这头的手续,就马不停蹄来见父亲的亲属,有一种奔波不及的疲惫感。

挂了电话,简臻眼神清明,看向这世界目前与她血缘关系最为紧密的二人,淡淡的说:“明天,请爷爷和大伯,送我爸爸一程,不知道你们可有空。”

这话说的生分,简大伯明显一怔,还是老爷子老道,伸出手来轻拍简臻的肩头:

“丫头啊,这次苦了你了,一家人,谈什么有空没空呢,你爸爸也是我的儿子……”

简大伯看向父亲,一脸的紧张。

简老先生倒是没有理他,又絮絮叨叨的对着简臻:“我也有几年没见过我这个小儿子了,没想到,这次一见,是这样……算起来,从你们搬过家后,我一次都没来过,这一来,却是带他回老家。”

简臻还没领悟过来,石寒枫明锐的觉察到,这个老头,话中有话。

没有征询简臻的意见,便上前一步,开了口:“简老先生,您二位舟车劳顿,先暂且休息一下,我和简臻还要赶去办些手续,明天一早,过来接你们二位参加悼念仪式。您二位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话是商量的口吻,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仿佛才看到石寒枫这个人似的,简大伯脸色一变,严肃的看向石寒枫:“你是小臻的男朋友?多亏了你帮着小臻张罗。你这个安排……”

话还没说完,简臻已经拦住。

“大伯,他是我请来的律师……”

“律师?”简老爷子顿时警惕起来,“你请律师干吗?”

“我上次和您说了,我爸妈这个车祸到现在还没有抓到肇事司机,案子还没破,我不请个律师,我又要照顾父母又要奔波案子……我……”简臻的委屈和生气,已经写在脸上再也掩饰不住。

石寒枫看向她一眼,示意她不用再说。

“这个案子已经刑事立案,肇事司机逃逸,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所以请律师在介入,不仅可以帮助简臻减轻负担,更有助于早日将嫌犯捉拿归案,水落石出。”

到底是律师,那份犹如在法庭庭辩的气势与口才,让简家父子二人,顿时愣住,也闭上了嘴。

最终,简臻掏出钱包里仅有的六百块现金,嘱咐爷爷大伯两位长辈节哀,照顾好自己,明天一早直接殡仪馆见面。

上了石寒枫的车,简臻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刚才她真的很想骂人,人活着的时候舍不得治疗,现在人走了,又要假惺惺。

手机叮咚一声,是微信提示音,简臻低头,石寒枫转了三万块钱过来。

“石律师,您这是……”简臻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给她转这个钱。

“你先拿着,明天应该还有不少费用要交,回头我再给你带两万现金过来。你爸妈的身后事,有的好搞了,你……”石寒枫本想说,你现在的经济情况应该不好,但是又觉得小姑娘应该面皮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你办理银行手续还有几趟要跑呢,手头留点钱心里不慌。”

想起昨天缴费的窘迫,简臻脸色一红,是了,昨天他看到了,也记下了。

想了一想,点击了领取,然后转向石寒枫:“好,我回头在微信上给你补个电子借条。等我爸妈的银行存款理财拿出来,我再还给您。”

石寒枫有点好笑,他身为一个律师,难道不知道民间借债应该有怎样的手续才能够保障自己么?

“你看,我是那种怕你跑了的人?”

“也是,我爸妈的案子还要指望您呢……”简臻有点不好意思,倒是自己有点小心翼翼了。

石寒枫本想解释,就算不是这个案子,借这点钱,他也不怕简臻赖账,何况简臻根本不可能是赖账的人,转念一想,当下,小姑娘的心境不适合开玩笑,甚至也不适合日常的轻松交流,她需要一定的悲伤来抓取住父母最后的念想,好让自己觉得,父母并没有走远,而自己依然拥有来自于他们的力量,这力量,才能支撑她往前走,并且,把追凶,坚持下去。

感觉到手机已经振动过好几轮了,石寒枫还是在车子发动后,看了一眼,除了两通梅若溪的来电,其他的事情倒是不算急,于是一脚油门,便带了简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酒店。

简臻不知道的是,她怀着巨大的悲痛去处理父母的身后事的同时,她目前在这世间唯二最具血缘关系的人,正谋划着,如何与她分割财产。

从法律角度来说,简父的父亲还在,是拥有一定的财产分割权利的。但是具体能够分多少,却要看简父简母的死亡先后顺序而定。

如果简母先死亡,则简父可供分割的财产还要包括简母财产的一半。如果简父先死亡,则他的财产先分割完夫妻共同财产后,再走继承,由简老爷子和简臻平分。这一来一去,差的可就不少。

原本以为至少送走简父简母是体体面面的,结果,在出殡的时候还是出了事儿,简老爷子坐在墓前是边哭边数落,这个小儿子有多狠心,抛下了老父亲走了。

简臻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加上连日的奔走,已经负荷不住悲痛,被亲人如此纠缠于大庭广众,一时之间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石寒枫倒是有了预见,提前带着助理,以及所里一个新晋的小律师,三劝两劝,连拖带拽,硬是把人先拉出了墓园。

简臻在父母墓前独自跪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仿佛在思考什么。

石寒枫折返来接她的时候,入眼的便是简臻仿佛睁着眼睡着了的样子。

那么的脆弱,无害,又平静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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