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便确定了主意,林鈅倚在轿边,低头半掩灼灼目光,朱唇轻启称赞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毫不收敛地当着众人面夸赞着,声音婉转若黄鹂。
“可是,我无其二的坐骑被弄脏了。”
慕冰瀚微皱的眉松开,台阶上那人却是顿时青了脸,下意识的:“公主,我、我这不都是……”
“彩儿,扒了他的衣服铺路。”林鈅眼也不抬直接打断他,彩儿从旁窜出,几步跃至那人身旁,寒光闪过,一身衣物变成分布均匀的长条,轻飘飘落地铺出一段路来。
那人惊叫一声,跳进道旁树丛。
江明律倒在车辕下,正正好看全了林鈅眼里吞噬人的火光,与她开合嘴唇里吐出的字。
目睹全程的他白着脸,顶着林鈅的目光,慢吞吞站起来,拾起纸本捂在胸前,又将斗笠捡起拍了拍,重新框在头上,遮住出尘的脸和半身,埋头呆立。
像只被吓傻的兔子。
林鈅收回视线,轻盈踏在布匹上,路过时看了眼他脚踝,随手丢下一瓶舒筋膏,“饶你一次。”
江明律慌乱接住,手指虚虚握住瓷白的小瓶,虽然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但与润瓷相比还是粗糙,一看就是做了许多粗活,尤其是掌面横贯的疤痕,像一条卑贱的蜈蚣。
受伤的、脏脏的、可怜呆兔子。
林鈅漫步行着,从袖中抽出那本书,翻开小册一页,上面出现新的笔墨,'第四回:山门之辱。'
“成为我的坐骑,是什么屈辱之事吗?”林鈅侧头,漂亮的眼里是真挚的疑惑。她一向勤学好问。
彩儿睁圆了眼,摇头,脑后彩带飞扬绕成结:“怎么会,能成为小姐坐骑,是他的殊荣!我想一直抱着小姐,但小姐都不愿意。”
“乖点,抱着不好办事。”
得到满意答案林鈅点点头,手边没吃的喂她,只捋捋彩儿的刘海,彩儿顺势蹭两下,又蹭两下,被林鈅捏住了脸颊肉。
彩儿说的对,多少人如那新科榜眼谷稻一般,上赶着求着与她搭上关系。让他做自己的坐骑,不是羞辱,而是荣耀!
她满目桀骜,比头上昂扬的鸾凤金钗还要气盛三分,嫌弃地把这书丢进了道旁水坑,还以为是什么预言类的妖书,没想到只是个记录日常的起居郎。
落在最后的慕洋煦一脸难以形容,瞟了眼兄长。慕冰瀚似乎颇为赞同林鈅的论调,树荫下,轮廓分明的脸分割了光影,眼在阴影里反着光,像立在城头冰冷的红缨枪,打磨光滑的枪面上映满了林鈅的背影。
他又捏了捏手上的扇子,自入书院以来他们与儿时玩伴的交际就少了,没想到再见公主变化这么大,更没想到公主变成这样、他哥好像更喜欢了?可怖、可怖!
光照树荫斑驳打在青石板上,东苑开课早,现已传来朗朗书声,江明律没给自己搽药,小跑上山还是错过了时辰,被夫子罚站,此时正立在檐下,抱着书,却没看,斗笠微微倾斜,看方向是在观察房梁的上的燕子巢,他看得颇为认真,林鈅一行人边走边聊闲天,也没惊扰到他。
漫走到房前,“是来迟,被罚了么?”林鈅偏头看他明知故问,此时微风徐徐,江明律斗笠上那层纱也跟着轻飘,时不时露出纱下的那张脸,如烟似雾,好像不属于凡间的颜色。浓密睫毛下剔透的褐色瞳仁一眨不眨,完全沉溺在内心世界的样子。
没得到答案林鈅也不恼,伸出染就鲜红的指尖,勾住他干净的那处衣领,踢开了木门。
“啊。”江明律显然被扯地吓了一跳,他睁圆了眼,脚步踉跄跟着进入室内。
“不好意思学生来迟了,但我们虔心向学,想必夫子不会介意的,对么。”林鈅笑吟吟带着一众人立在门口,她逆着光,头上凤钗镶嵌的宝石五光十色,吸引了绝大目光。
教堂简朴,正中有三个空位,视野良好,桌椅崭新,笔架摆放整齐。前侧靠内摆着一架雅致的山水屏风,影影能看到里面也有书桌座椅还有一小几并蒲团。最末后有一粗陋小坐。五个座位分别对应着谁不言而喻。
成夫子胡须抖了抖,戒尺轻敲桌案:“公主虽身份贵重,但来了书院就是书院的学生,麓山书院向来有教无类,自是以学业为重,尽快落座吧。”
蝇营狗苟之人自不会得罪权贵,江明律是林鈅亲点的坐骑,她如何能任自己的东西被欺辱。
林鈅疑惑得看向成夫子,挥手示意:“但我们五个人,只有四个座位,怎么坐?”
“算了,这位子够大,我人小,坐骑也瘦,咱们挤挤吧!”她兴致勃勃拽着江明律绕到屏风后的桌子上落坐,彩儿迅速在其上摆好了东西,并将后面的凳子搬了过来。
“公主三思、男女大防怎能同席。”成夫子并不想多事,但又不能一句话不说,只不赞同地皱起眉,心想这女子果然如传闻般荒唐,道:“后面还有一位子可供这弟子落座。”
“那不是放杂物的地方吗,好了夫子快讲课吧,别耽误了其他同窗学习。”林鈅罢罢手,直接打断了这老生常谈的破规矩,也止住了慕冰瀚的话头。
慕冰瀚与何斐换了座位,更近屏风,余光一直看着,两道人影透过薄纱重叠在一起,他攥紧了书卷,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江明律领口乱了也不敢理,因为林鈅的手还攥着,他也不敢坐,弯着腰直起头扶着快歪掉的斗笠,之前一番动作,好几次他的下巴和脖颈好几次都蹭到了林鈅的指尖、手背。从没和人这么近得接触过,他脖子都红到了耳朵,害怕一动就又会碰到那柔软的手指。
比起江明律的局促,林鈅笑得像个逼良为娼的恶霸,她将人又拉近了些,透过白沙斗笠,正对上那双无措的漂亮眼睛正轻轻颤抖着,周围读书声响起,她压低声音:“怎么不坐?你知道违抗我命令的人都可惨了。”
半真半假的吓唬让僵直的人有了反应,他看着林鈅黑重重的眼睛,踌躇着扶着斗笠小心翼翼坐下。
“渍。”林鈅一把掀开那碍眼的东西,斗笠翻转被彩儿掷飞镖一样丢到窗外。“这有屏风,除了夫子,没人能看到你。”
江明律唇瓣微张,无能为力得看着斗笠落入窗外水塘慢慢沉底,眼里满是痛惜,为什么总要丢他东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眉心有红点的人,丢了他拔了很久的草,扔给他一个热包子,他活过了那个冬天。他捏了捏袖中林鈅赠的药,比起这个,他更需要斗笠来着。
丢了斗笠,林鈅也想将他染了泥点的外衫剥了,可看着他如遭雷劈的表情又作罢,不过一个破斗笠而已,既不金贵又不漂亮,有那么值得可惜么......
“你刚刚好像啊了一声。”林鈅笑眯眯地将人的脸掰过来,点了点他的嘴:“你不是个哑巴吗?哑巴也能发出声音?”
江明律的唇肉被她压的微微下陷,一点唇珠盖在了指尖尖上,被林鈅胭脂红的指甲拨了拨:“刚刚没听清,再叫一个听听。”
看似漫不经心得话激得江明律脸爆红,他睫毛慌乱眨了眨,猛地后退,要不是被人牵着衣领,怕是要后栽下去。
林鈅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反应,回头想想,配合着动作确实有点歧义,不过,微翘的眼眯起,她像是只准备吃人的狐狸精般魅惑得勾起唇:“本公主刚刚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小哑巴就脸红了?还是你在乱想!”
江明律慌乱得扯过一张纸,抓起毛笔就写:“什么都没想!”像是怕林鈅看不见一样,都快将纸怼到人脸上了。
他手颤,纸也抖,再加上开蒙不久字又丑,晃的林鈅眼花,一把攥住了他手腕,骨节突出的手腕被林鈅掌心的温度烫到,纸直接拿不稳地飘落,这下林鈅看清了,她轻嗤一声,小哑巴懂挺多,就是不咋会隐藏自己。一点小事就乱了神了。
“字真丑。”林鈅随意点评后又将这丑字团成团丢出,她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人,继续追问:“没想什么,那你脸红什么?”
江明律等了等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脸,眼底压着水光,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林鈅眉间红痣上,他薄唇抿了抿,将之前林鈅随手扔的药放在桌上,就闷闷得转过身翻开了书,为了防止书被林鈅丢掉,还压在了胳膊下宝贝似的环着。
林鈅挑挑眉:“你在和我生气!?”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林鈅沉下眉,苛待她的人都死后就没人敢和她生气,连林相也要做够表面功夫!她脸上多了丝不容人冒犯的威严,盯着江明律的侧脸,随后威胁:“转过来,不然我放狗咬死你。”
江明律慢慢正过脸,目里水光已经压不住了,一点沁到弯翘的下睫毛上,欲垂不落。
他长着一张出尘到淡漠,却又美的惊人的容貌,眉眼弧度平一分则淡,弯半点则艳,无论是起伏形状浓淡颜色都恰恰好,弓起的幅度沿下鼻梁笔直,唇畔浅绯。
无论白纱斗笠,或是东苑灰衣,在他的衬托下都沾了丝仙气儿,好像下一秒就要遥遥飘走一般,但这点泪,打破了九霄仙宫的界线,变得触手可及了起来......
林鈅不喜人哭,幼时她母亲人前威严,人后却常常幽涕,本就为了大夏和舅舅耗心劳神半生,因为父亲的事心情郁郁,不久就不在了。她看到人哭内心就烦躁,但这人就连哭起来都十分漂亮,最美不过仙人垂泪,尤其、委屈得含着时......
赏心悦目。
林鈅突然松快起来,她捏了捏江明律的脸,那眼泪就整珠滑下,她笑眯眯挑剔着:“真瘦,没彩儿肉多。”
彩儿趴在小几上,闻言抬头:“小姐要捏捏我吗?我是最好捏的!”她激动自荐但没得到回应,烦躁的瞪了眼第三次转过来的成夫子,伸出脚。
成夫子手里拿着书卷嘴里念着,眼里盯着江明律看,垂涎感呼之欲出,没留心其他,差点被彩儿探出的脚绊倒,才回神尴尬走开。
药瓶被打开,里面膏体脂白平整,未被人用过,她将药膏推过去,抬抬下巴:“再不上药,明天就走不动路,不能来书院看你的破书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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