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压缩机疲惫地嗡鸣了一声,幽蓝的冷光从敞开的门缝里漏出来,舔舐着林屿颤抖的手指。他正用力抠着药片泡发后软烂的铝箔边缘,指尖被锡纸锐利的毛边划开一道小口,沁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吃了!”周凛的声音裹着冰箱里溢出的寒气,砸在林屿耳边。一粒圆形白色药片被他粗鲁地塞进林屿冰冷的手指间,“退烧消炎。”他看着林屿死死攥着那枚药片,汗水浸湿的睫毛垂着,紧盯着铝箔上仅剩的两个凹坑,那专注的视线近乎偏执。“再看它也不会多出一粒!”
林屿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濒死的鱼在努力开合。他抬头,那只还能睁开的右眼,蒙着一层厚重浑浊的水汽,失焦地越过周凛的肩膀,投向厨房门外无边的黑暗深处。保镖的捶门声间歇着,如同催命的鼓点,每一次撞击都让他肩胛骨处绷紧的肌肉剧烈抽搐一次。那些声音渗进骨髓,幻化成童年逼仄琴房门外,父亲指关节叩击红木门板的沉重闷响。咚,咚,咚——永无止境。冰凉的药片黏在滚烫的手心,像握着一块永远暖不热的顽石。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林屿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猛地惊跳回头!
灯光惨白下,周凛正粗暴地撕开一件从未拆封的灰色法兰绒睡袍包装袋。崭新的绒布被他蛮力抖开,浮尘在光柱下疯狂舞动。接着,他弯下腰,毫不顾忌地上的水渍和散落的药片,将林屿那条沾满泥浆、冰冷沉重的西装裤猛地扒拉下来!
裤子滑脱的瞬间,暴露出的两条光裸小腿上,密密麻麻交错的青紫指痕和棍棒击打的条状淤伤,瞬间刺入周凛的眼帘!有些部位皮肤甚至已经破碎,渗出点点血丝,混着干掉的污泥。周凛的手顿在半空,眼神倏然凝固。这绝不是刚才楼道里一场“摔跤”能造成的伤害!
“他踹的……”林屿的声音卡在烧灼的喉咙里,细若蚊蚋,却在周凛耳中如雷炸响。那只红肿的眼睛无力地半阖着,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是两片死亡的枯叶,“……因为我……推翻了……供奉他爹的……那个老瓷罐……”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软软地垂下去,下巴抵在沾了血的锁骨上,“古董……磕破了……罐口……”
周凛的牙根咬得咯吱作响。他猛地将那件灰扑扑、质地柔软得像一团叹息的法兰绒睡袍裹上去,动作粗鲁却不失一份刻意的覆盖。绒布吸饱了林屿皮肤上沁出的冷汗,带着他滚烫体温和浓重的血腥气,以及一丝不祥的铁锈味。
就在睡袍下摆即将盖住小腿那些狰狞伤痕的瞬间——
轰!!!
一声远超之前的、如同爆破般的巨大撞击声,猛地从楼道方向传来!整个门框连带着小公寓的承重墙都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头顶吊灯的玻璃灯罩发出痛苦的、高频的“滋滋”哀鸣!墙壁内传来清晰的木质纤维断裂的咔吧脆响!
“操他妈的破门!”一个粗野狂暴到极致的怒吼穿透摇摇欲坠的门板,“三!二!——给老子撞开!!!”
咚!!!
最后一下撞击声如同重锤直接砸在人的心脏上!
林屿的身体在睡袍里骤然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瞳孔瞬间因极致的惊恐放大!脸色惨白得宛如刚刷了漆的新墙!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像只被突然掐住脖子的幼兽,随即整个人从冰箱门上瘫软下去!
“走!”周凛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撕裂布帛般的决绝。他一把捞住林屿急速下滑的身体,冰冷的体温和滚烫的病热矛盾地混杂着,透过单薄的绒布灼烧着周凛的手掌。他半拖半抱地将这个早已脱力的人架起,朝着客房方向疾冲!
砰!
客房单薄的木门被周凛用肩膀粗暴撞开!里面漆黑一片,只有走廊的残光吝啬地涌入少许,勉强勾勒出巨大衣柜模糊的轮廓,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怪兽。一股久未通风的、带着灰尘和木头腐朽气息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
林屿像破麻袋一样被他甩进衣帽间更深的黑暗里。
“推开它!后面!”周凛急促的低喝在狭小空间里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力。
林屿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掌心那枚救命钥匙冰冷坚硬的棱角瞬间烙进他溃烂的血泡里!尖锐的剧痛如同电流直冲大脑,反而在混沌的恐惧中劈开了一丝清醒的缝隙。他借着微弱的光线,手脚并用,几乎是爬到了巨大的实木衣柜前!双手用力抠住衣柜侧面厚重的实木边框——那扇隐藏在壁纸图案中的、毫不起眼的应急小门!
手上使力,背后撕开的伤口瞬间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
“呃啊——!”压抑不住的痛哼冲破齿缝。新鲜温热的液体瞬间从背上洇开了一片粘腻的湿热,渗入厚重的法兰绒睡袍,与原本冰冷的冷汗混合。
吱呀——
沉重、滞涩,如同在寂静中强行撬开一座尘封千年的古墓,那扇与墙壁同色的窄小门板,终于被林屿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点推开!一股更为冰冷刺骨、夹杂着浓烈机油和灰尘铁锈混合的阴风,猛地从门后幽深的黑暗巷道中扑面灌出!灌了他满怀!像无数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滚烫的皮肤!
“小、少、爷——”
粗野的咆哮如同贴着耳朵响起!主卧外传来了防盗门锁芯彻底碎裂、金属零件散落一地的、令人牙酸的巨大噪音!
完了!
林屿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他不顾一切地、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门后那如同怪兽食道的黑暗扑了进去!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几乎是同时!客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木屑飞溅!
强光手电筒雪亮刺眼的光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切开黑暗,蛮横地扫射着衣帽间的每一个角落!光柱最终死死钉在站在衣柜残破开口处、只穿着背心短裤、赤脚踩在冰冷地面上的周凛身上。
他背对着强光,逆光的身影挺拔如崖壁青松,宽阔的肩背投下一道浓重沉默的阴影,恰好挡住了身后那个已然消失的狭窄门洞。
三道魁梧如小山般的黑影堵死了门口,浓重的汗味、皮革味扑面而来。为首的光头男人视线鹰隼般扫过满地狼藉的衣物碎片、沾血纱布、还有几滴尚未干涸溅在浅色地板上的新鲜血迹,最终落在周凛那张面无表情、只余下浓重疲惫和冷硬弧度的脸上。
“周律师,够闲情逸致啊?”光头啐了一口,皮笑肉不笑地向前逼了一步,手电光刺目地晃在周凛眼睛上,“大半夜在家……拆房子玩儿?我们小少爷丢了,老板急得很,看见人没?”他眼神毒蛇般,一寸寸刮过周凛**的手臂、胸前,仿佛要穿透那层皮肤,看到他方才拥抱过那个颤抖身体的痕迹。
周凛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甚至能清晰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的、属于林屿的那种混合了血腥、冷汗、昂贵古龙水和一丝绝望铁锈的复杂气息。他抬手,慢条斯理地、用一种近乎刻意的缓慢动作,用手指抹了一把额角在刚才撞门飞溅木屑时被划破的一道细小血口,指尖染上一点刺目的猩红。然后,他将那根沾血的手指,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轻慢地,在腰间那条洗得发白的旧运动裤边蹭了蹭。
一个无比轻蔑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下颌,冰封般的目光迎上那令人不安的强光,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你哪位?”周凛微微蹙眉,语气疏离而冷淡,如同律师初次面对无端滋扰的陌生客户,“律师在非工作时间有权拒绝无关骚扰。”他抬手,动作精准地指向墙上那个被撞得歪斜变形的门铃对讲机,“或者,现在报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威压,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光头男人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在额角跳动。他身后那两个原本蠢蠢欲动的手下,在周凛这沉静如山的姿态和冰冷的眼神逼视下,脚步下意识地停滞了一瞬。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粘稠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
呜——呜——呜——
远处,盘踞在城市血脉深处,终于穿透了高楼与暗巷,传来了模糊却不容错辨的警笛鸣响!如同锐利的爪子,猛地撕开了僵持的黑幕!
光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周凛那张在强光下只剩下冰冷轮廓的脸,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要将对方钉穿!几秒后,他嘴角极其扭曲地向上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阴森可怖的笑容。
“周凛……好,很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你等着!”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气息,如同凶猛的兽群终于决定暂时后撤。三人如同骤然散开的浓重阴影,脚步沉重而急促地消失在门外更深的黑暗里。楼道里被粗暴撞开的门板无力地来回晃动,吱呀作响,像个破败的风箱。
死寂,重新笼罩。
周凛如同石像般钉在原地,足足数秒。直到楼道里杂乱的回声彻底消失,只剩下夜风穿过破碎门洞的呜咽。
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入的空气似乎都带着血腥的沙砾感,刮擦着他被刺骨寒风冻透的肺叶。他侧过身,冰冷的视线投向衣帽间深处那个重新陷入黑暗、像通往异界深渊般的狭窄门洞。
风,更加猛烈地从洞口倒灌而出。带着地下车库深处特有的、混合着机油、灰尘和冰冷钢筋铁锈的腥气。那是毫无生机、绝对冰冷的味道,如同死亡本身的呼吸。
他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一步步走向那扇窄门。每一步,都踏在满地狼藉的药片、纱布碎片、凝固的暗红血迹和飞溅的墙灰之上。像走过一片硝烟初散的微型战场。
他停在洞口边缘。极深、极浓的黑暗在他面前展开,像一张吞噬光的巨口。冰冷的、带着腐蚀性铁锈味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打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探身向前,双手扶住门洞冰冷、粗糙、边缘还带着木刺的边框,将自己的上半身微微探入那无边的黑暗巷道之中。
“林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被逼仄的防火梯井道放大了数倍,带着金属特有的回响和冰冷的质感。这三个字如同掷入深潭的石子,在绝对的寂静和冰冷的黑暗中回荡、扩散。
没有回应。
只有呼啸的风声,像是地狱亡魂的呜咽。冰冷的铁锈气味扑鼻而来,吸入肺腑,冻得骨髓深处都在发颤。周凛甚至能闻到风里裹挟的、一丝属于地下停车场深处挥之不去的、汽车尾气经过长久发酵产生的酸腐气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浓重的血腥味。那是被冰冷寒风稀释了的、源自某人崩裂伤口的暗红标记。
黑暗中死寂一片。只有穿堂而过的、如同鬼哭般的风声。
“……”周凛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干涩的发不出第二个音节。扶在冰冷门框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指关节在黑暗中绷出青白的棱角。
死寂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脚下踩着的一切碎片。甚至连风声都似乎暂时凝固了。整个世界静得可怕,只剩下一片绝对的空茫黑暗和他自己失血般的耳鸣嗡嗡作响。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纯粹的虚无吞噬时——
哒。
一声极轻微、极其短暂、短促到几乎被风声淹没的——指甲刮过硬物的轻响。
像是有人在不远处极度黑暗和寒冷中,靠着冰冷的防火梯扶手,指尖因为巨大的疼痛或者难以遏制的颤抖,不经意划过铁质的栏杆。
那声音……轻得像错觉,却又仿佛带着绝望的挣扎,清晰地烙印在周凛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风,还在呼啸。铁锈味和血的腥甜混杂在一起,冰冷刺骨。
周凛的手指死死抠在冰冷粗糙的门框木刺上,指腹传来锐利的刺痛感。黑暗如潮水般沉重地挤压着他,肺部深处一片烧灼般的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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