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延昌十五年冬,年关将至,上京城下了场薄薄的雪,未等积起便已消干净,雪水融出一街脏污泥泞,若有马车行经,避之不及便会溅上一身泥点。

牙商赵兴一早差人在侧门前铺了干净平整的青石板,此门专为天字号贵人所开,容不得马虎。

正打着算盘理账,手下人来报:“赵老板,人快到了。”

撇下手中账本,理了身上衣衫,赵兴忙带人赶到门前迎客。

遥见路那头有辆马车驶来,金丝楠木车身,流光锦缎车帘,连马上套的笼头都是鎏金镂刻,在日光下折出夺目金光,甚是耀眼。

“马车都如此豪奢,永安郡主果真财大气粗!”

“可不,这位郡主身份非同一般,其母是受万人景仰的嘉福公主,公主为护国佑民,自请和亲。当今圣上怜惜公主之女,保了她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若娶了郡主,万般富贵就可同享。不知将来议亲,哪家公子能讨到这金枝玉叶做夫人。”

眼见身侧两个小厮越说越失分寸,赵兴厉声喝止:“闭嘴!郡主千金之躯,岂容尔等随便议论!”

他花银子找人打听过,这永安郡主虽是皇家血脉,但随亡父姓谈,名为谈风月。

待字闺中的女子大多爱惜名声,既为将来谋到如意郎君,更为日后在夫家站稳脚跟,即便偶有争执也不会闹得太过,失了体面。

这位永安郡主却不同,听闻她此前与柳尚书之女在香料铺子产生争执,柳小姐只嘴上不饶人了些,郡主一气之下竟直接生扑上去,扯了柳小姐的头发和衣裳,与她打得不可开交!

先动手的人按说理亏,可郡主将柳小姐打得鼻青脸肿,不仅没有赔罪,还转头就大闹中秋宫宴,当场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称自己被柳小姐打得吐血不止,三日下不来床,要圣上为她做主。

这般全然不在乎名声,分毫不爽就无理取闹的人,惹不得,最好躲,躲不过,便只能顺着。

思及此,赵兴不禁捏了把冷汗,心中疯狂祈祷这位小祖宗顺顺利利拿了货走人,今日往来有不少王孙贵族、达官显宦,万不要招惹出什么是非,砸了他的场子。

这一会儿功夫,马车已行至门前停下,车夫摆好包着绒布的轿凳,绿衣侍女掀起了车帘。

“郡主,到牙行了。”

声音落下片刻,车厢内走出一位裹着朱红斗篷的娇小少女,头上罩了风帽,帽沿那圈雪白绒羽几乎将她的面庞埋了进去。

赵兴弓身上前,语调殷勤:“这批货均已按郡主的吩咐打理好,往来记录誊在木牌上,年龄由小到大,都提前教了规矩,洗得干干净净,绝不会污了郡主的眼。”

谈风月站定,接了碧昙递来的暖炉,眼不抬头不转地问:“今日都有谁来?”

做生意讲究诚信,做牙行生意则更不该透露竞拍者消息,只是——

赵兴转了转眼珠子,他说与不说,难道郡主就没本事自个打听出来了吗?

郡主无非是想抢占先机,一份名单无伤大雅,与其还没进门就得罪人,不如卖个顺水人情。

赵兴抬手,小厮呈上一份花名册,谈风月欣然笑纳,随意翻了几页。

先是太子,再是五皇子,往后翻,是些颇有权势地位的女眷,如玉珠公主、柳尚书之女、徐御史之女、李将军之女......

横看竖看,不过两类人,看不上眼的,同她有仇的。

谈风月合上名册,笑得阴恻恻:“都是有渊源的故人,可尽情叙叙旧了。”

*

去仓库验了货后又在暖厅候了半个时辰,谈风月打着哈欠翻过话本子最后一页,牙行的人才来通传,请永安郡主到三楼的天字二号包厢入座。

碧昙搀着懒倦的谈风月慢腾腾挪上楼,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时,上方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佑宁表妹,真是好久不见啊。”

谈风月眉间蹙起,佑宁是她小字,本表亲密,如今被人阴阳怪气喊出,甚是令人不悦。

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掀了纱帘从包厢出来,周身上下挂了不少叮叮当当的配饰玩意,手中折扇打开,扇面上书“和气生财”四个大字。

这身打扮乍一看市侩得像铺面掌柜,其人却是当今圣上第五子,燕王谢承轩。

“中秋宫宴一别已三月有余,表妹一向病弱,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不等谈风月回应,谢承轩又命人抱了个木箱来。

“听说表妹需以奇珍异草日日滋补才能养足气血,否则连出门都成问题。我身为兄长,自然忧心不已,特命人备了这箱药赠予表妹,万一表妹今日拍卖时出师不利,恼羞成怒,气血攻心,再犯吐血之症,也好应急一二。”

谈风月一向自诩毫无体面与家教可言,并不与他客气,直呼大名:“谢承轩,你也在这。”

她微抬眼睫,望见谢承轩包厢上挂着“天字三号”的牌子,随即笑得微妙:“碧昙,咱们是去哪个包厢来着?”

碧昙煞有介事地拿出小厮给的字条,字正腔圆:“天字二号。”

谈风月笑意更盛:“看来,只能请五表哥屈尊让一让了,我的包厢还在前头。”

谢承轩面上一僵,原以为天字一号和二号包厢该是他皇兄,抑或是哪位朝廷重臣。

输给天字一号的太子无可厚非,输给谈风月这个空有郡主虚名的表妹算什么?

谈风月从谢承轩身侧走过,又转身故作恼怒:“碧昙,你真是越来越没有眼力见了,还不去将五表哥送我的药箱接过来?”

被抢了药箱的小厮有些懵,五皇子早前只说对郡主挖苦嘲讽一番,没说真要送礼啊。

拿了箱子还不算完,谈风月打开后看了里面的药材,轻咳两声,捂着胸口作病弱状。

“还以为赠药之举只是逢场作戏,看来表哥并非是盼我早死,而是真心实意关切。”

谢承轩僵硬扯动嘴角:“表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自然盼着表妹早日康复。”

“如此就好。”谈风月转而笑意盈盈,“听闻五表哥最近在城南新开了家酒楼,生意兴隆,进账颇丰。哪像表妹我,每月领到那点子可怜的俸银,拿来买药都还不够。”

谢承轩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五表哥既有心力,又有财力,佑宁却之不恭,往后在铺子取了药就都记在表哥账上,也好成全表哥对我的一片心意。”

“谈风月,你——”谢承轩惊诧于她厚颜无耻的程度。

谈风月行了个极标准的礼,狡黠笑道:“佑宁多谢表哥。拍卖会即将开始,就不继续叙旧了,表哥快请落座吧,别耽误了正事。”

*

“下一个,九号。”

赵兴摇晃手中银铃,清脆铃音响过,一瘦弱男童被小厮推搡着上台,满脸惊恐,眼中蓄满泪水,但因惧怕小厮手中的藤鞭而不敢落泪。

“前营缮司郎中何宝瑞之子何斌,年十一,起价十两。”

谈风月左手持卷,心不在焉朝楼下一瞥。

这何宝瑞前段日子被派去修缮地坛,伙同自家亲戚徇私,采购了不符要求的低质石料,上报时又虚抬价格,狠狠贪了一笔。

朝廷上下,哪有不贪,照理说,即便事发也没这么快。

只是该他倒霉,恰在冬至祭祀大典之时,地坛牌楼一角倒塌,险些砸到代陛下主持祭祀的二皇子和玉珠公主,所幸二人躲避及时才没有受伤。

但祭祀大典上发生这样的祸事,可是极为不祥的征兆。

贪来的钱财在兜里还没捂热乎,何宝瑞就被震怒的陛下严查出来,人证物证列得明明白白,半句狡辩不得,落了个抄家的下场。

楼下竞价声四起,碧昙戚戚道:“若是典当行的齐老板买了去,这孩子以后不好过了。”

谈风月再度望去,瞧见齐生金油光满面,笑得心满意足,一副小人得志的丑陋嘴脸。

想起坊间此人有特殊癖好的传闻,又忆起曾亲眼目睹他对人动手动脚的场面,不禁感到胃中一阵翻涌,恶心得不行。

见她有所反应,虽明知郡主一向冷情,碧昙还是于心不忍:“郡主可要出手?方才看货时,何斌在这批货中也算不错的。”

谈风月剥了颗酸梅子入口,定定看了半晌,直到一槌定音,才淡淡答道:“年纪太小。”

前有吏部侍郎周汉白一夕落马,后有营缮司郎中何宝瑞东窗事发,朝廷近来可不太平。

“前吏部侍郎周汉白之子周雪明,转手一次,年十七,起价一百两。”

不愧是被自家郡主看上的人,已非一手新货,起价还如此超乎寻常,碧昙不由惊得倒吸一口气:“这么贵!”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谈风月放下手中书卷,终于有了竞拍的兴致。

少年的手脚被比其他官奴更沉重的镣铐束缚,走路一瘸一拐,每步都拖拽出当啷的锁链声响。

虽然赵兴已按照吩咐,命人给这批官奴都换上了干净的灰色麻衣,可周雪明不仅十指包着渗血的白布,露出来的头脸、脖颈、手腕和脚腕上也都肉眼可见一条条分明的血色鞭痕。

再细看,那些鞭痕已经色深结痂,看来是在上一任主人那里吃了不少苦。

拍卖会前看货时,关周雪明的铁笼所挂木牌上,就有四个字——“脾性难驯”。

这时,三楼廊间传来一阵沉重步履声,打断了谈风月的思绪,估计有人抬重物上楼,正是竞拍关键时刻,什么人会在天字包厢附近乱晃?

谈风月一个眼神过去,碧昙了然于心,绕到门前隔着珠帘张望。

打头是位身形富态的嬷嬷,穿身藏青衣裳,发间插了只成色不错的玉簪,手中握着块令牌,面色焦急,仪态却未乱。她身后跟了两个抬钱箱的小厮,三人匆匆朝着天字四号包厢去了。

碧昙回到屋内:“那位嬷嬷瞧着像是宫里来的,带人抬着个钱箱。”

“郡主,我们还出价吗?叫到一千两了。不过一个官奴,这也太贵了!再看看后面的吧?”

“说什么呢?本郡主既已来了,自然要买到最顶级的货,即便奴隶也不例外。”

目前除了喊千两的那位已无人再跟,谈风月饶有兴致地抬了抬手:“开始加价吧。”

这官奴买回去,除了要他做事,还需他日日伺候在侧,仅仅好用怎么足够,还得有趣才行。

猫狗固然可爱听话,日子久了不免乏味无趣,若能摘了豹子的利爪,才真叫人心痒。

碧昙轻声提醒:“郡主,已经三千两了!还加吗?”

“......”

太子行事稳重,万不会如此挥霍。五皇子最讲盈亏,周雪明不可能值得他出这么大价钱。

上头到跟了三千两还不肯松口,如此难缠,又有此等家财,只能是她那位表姐玉珠公主。

谈风月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头。

拍下周雪明是有自己的用处,想将人安置在观星楼。这玉珠公主是图什么?难道表姐真的蠢到仅看周雪明这张脸就已经色授魂与,神魂颠倒了?

她想起周雪明那清隽如雪的面容,刑罚加身反而添了如美玉破碎的可怜,似乎也非绝无可能?

只是明明已玉碎满地,大雪漫山,看不到一丝风暴停歇的势头,他眼中却依旧闪动着秋潭般幽深寂冷的水光,似乎即便每一滴鲜血枯干,每一寸肌肤溃烂,每一根骨头碎裂,也无法叫他折服。

脾性难驯。

谈风月叹了口气,亲自击响了挂在厢中示意出价的金铃。

一声,一声,一声,连续三下。

一道铃音响起,楼下还有细微的议论声,二道铃音响起,便很快静下来,待到三道铃音响起,连赵兴都面带惊异,半晌才反应过来,永安郡主这是要点天灯。

他清清嗓子,高声问道:“有贵客点了天灯,在座诸位可还有人要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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