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生金被阉一事,虽在官府立了案,却始终没什么眉目。
倒不是官府的人不上心,而是凶手将齐生金算计得明明白白,特意选了他与夫人吵架分房的日子,他心里有气,一贯是要拿书房的书童来泄怒的,身旁可信的下人都知道他的习惯,因此即便书房里出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也没人有胆子去看。
待到凶手得逞离去,现场别说凶器,连一个脚印、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官府没有线索,便只能从寻仇这个方向考虑。可齐生金这人平素树敌太多,光挨个排查盘问这些人,都要排队问到年后去了。
紧接着,上京城又下了一场雪,这下,原本可能有的痕迹也彻底掩在了雪层之中。
饮冰小筑内,陆九娘从墙头飞身翻下,敲开卧房的门,抬手掀起了厚重的暖帘。
屋内,谈风月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榻上下棋。
这副围棋是当年嘉福公主和亲时的嫁妆之一,随着公主远嫁西北,又因战事辗转带回了上京。
棋盘用整块沉香木雕成,旁置天青釉棋罐,黑子是触手生温的墨玉,白子是清莹透彻的冰玉髓。如今整个上京城中,即便在皇宫,都未必找得出品相更胜的棋具。
陆九娘记得,谈风月幼时是不喜欢围棋的,她那时气盛,说围棋“胜局不过是千万张层叠堆起的棋谱,斗来斗去都是和困兽一般的人算计,好没意思”。
不知从何时起,她悄悄易了容到茶楼与那些棋手下棋,再后来,她就时常像现在这般与自己对弈,那一颗颗棋子已被她的十指摩挲了无数次,泛出油润的光泽。
谈风月抬头,瞥见她带进来一身风雪,簌簌落在地上留下摊洇湿的水迹,不由得皱了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典当行那事办的不错,把齐生金那玩意儿好好拿个匣子装起来,连同桌上那封信一起送去,记得要送到他夫人手里。找个合适的时候,这么好的消息可不能无人分享。”
谈风月落下一颗黑子,围杀住已落颓势的白棋,“周雪明的身子可完全养好了?”
陆九娘答,“宋郎中让他用了半个月的药,基本大好了。如今还算安分,没再有过自作主张的行为,每日就在屋里看书写字,出去散步也不会再靠近饮冰小筑。”
“你亲自来教,三个月时间够吗?”
“周公子底子不差,宋郎中摸了骨,也说是块好材料。顺利的话,两个月就可以。”
谈风月颔首,“脾性既已磨顺了,叫他午后来见我。”
陆九娘应下,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关于前几日您问的人,这是观星楼那边来的信。”
谈风月拆了信后快速扫过一遍,信中记录的是郑家一位表亲公子郑坤的行踪。
这个郑家,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后、太子谢元鸿的母家,亦是曾出过两位郑皇后的郑家。
只可惜郑家男丁单薄,泼天富贵也无人能够承继,因此这位表公子两年前从南入京投奔时,郑大人就同意了此人留居在府中,见他还有些小聪明,便将他送到太子身边做事,指望能捞上一官半职。
“我送了太子那么称心如意的一份礼,让他拿郑坤做还,正合适。”
碧昙了然地拿了火盆过来,谈风月将手中信纸折了两折扔过去,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上面,立时化成了蜷曲的灰烬。
思索片刻后,谈风月道:“这位郑公子年后若再来教坊司,准他见周兰音一面,但不要让他得逞,就推说教坊司内人多眼杂,不便相见,郑公子所提之事,愿在别处详谈。”
“假若郑坤不上钩呢?”
“那是周兰音该考虑的事。”谈风月又落一颗黑子,白子已无力回天,“机会我给她了,想博一线生机,就该自己多做打算,难不成光指望着她那个自己都身陷囹圄的好哥哥来救她吗?”
“是。”陆九娘见她再无其他事吩咐,正欲退下,却见她像想起什么,招了招手。
“九娘,你过来。”
陆九娘不知缘由地走到她身旁,看到她从箱中拿出一把崭新的短刀。
她把短刀推到陆九娘那一侧,“沾了腌臜血的东西,用着也不爽利,以后带这把新刀,免得心里膈应。”
陆九娘瞳孔一滞,握着旧刀的手微微收紧,反应了一下才去拿新刀。
她现在用的佩刀,亦是谈风月所给,三年前谈风月从别人手中连坑带骗讨来,随手扔给了她。
陆九娘拔出新刀,精钢打造,坚中有韧,薄而不脆,削铁如泥。
比起现在这把锋刃沧桑的,确实是把好刀。
她慢慢将新刀收回刀鞘,俯身行礼:“九娘,谢郡主赏赐。”
*
从饮冰小筑离开,陆九娘回了长青院,此处所住都是谈风月的暗卫玄影卫,除陆九娘之外,其余人都以玄为号,后缀顺位作为区分。
玄二眼尖,一下就看到陆九娘手中拿着一新一旧两把刀,凑上去问:“郡主赏的?”
陆九娘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玄二见她把那两把刀看得挺紧,玩笑道,“有了新欢,不如将旧爱赏我吧,陆头儿,我可眼馋你的佩刀好久了。”
陆九娘冷冷道:“旧成那样,也值得你一直惦记。”
“那可不一样。”玄二将旧刀拿过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
“这把刀上的伤痕都是头儿闯荡江湖的传奇故事,我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当个传家宝,以后老了就跟我孙子说,我们陆头儿当年亲自潜入为祸一方的虎头寨,就是用这把刀宰了天生神力的大当家李虎,造福了无数百姓,守护一方安宁!”
玄一原本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喝茶,听罢他从玄二手中夺过刀:“你脸皮也太厚了,要传也是我们陆头儿亲自传,轮得到你狐假虎威?即便选别人继承,那也是选我玄一,你且排着吧!”
陆九娘被他们闹得头疼,猛地将佩剑往桌子上重重一砸,桌子从中裂了条缝,茶杯骨碌碌滚落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二人立时安静了。
“有空就去加练,上次武试你俩被郡主罚了两个月的月钱,都忘了?!”
玄一看了看手中那把旧刀,思前想后,还是默默地还给了陆九娘,也是他和玄二都傻了,怎么敢从陆头儿手里讨要郡主赏赐的东西呢?
陆九娘毫不犹豫地把刀收了回来,又叫住了他俩,“明日起,我要去教习周公子,太子的人这段时日一直盯着郡主府,玄影卫的事你们两个多注意,不要给郡主惹麻烦。”
*
谈风月一贯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也不知有意无意,白雀领周雪明过去时,人还没醒。
红鱼在卧房房前做了噤声的手势后把二人领到院中,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将周雪明上下打量一番。
人已入府多日,但她心中始终不忿,从前是世家子又如何,如今不是沦为了阶下囚,在郡主面前还曾摆起了谱,到底有什么本事勾得郡主这般放不下手?
将养了这十日,周雪明不再如之前那般落魄憔悴,他身姿挺拔,着天青衣衫,披了件月白斗篷,手中所持油纸伞亦是素面,黑发以玉冠束得极其规整,整个人像株积了雪的翠竹,清清净净立在雪中,雅致天成,一如从前。
红鱼心下不由感叹,的确是一副不可多得的好皮囊。
罢了,此人生得这般漂亮,留在郡主身边做个小白脸哄她开心,也未尝不可。
“你先进外间候着吧,一会儿郡主醒了,自会传唤你过去。”
周雪明对谈风月的随性已然习惯,既苦等多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她想要他等,那就等。
他微微颔首,随红鱼推门进了外间,将收起的素伞立在门前,脱下的斗篷则是抖落风雪后搭在衣桁上。
周雪明环顾四周,内间虽仅以珠帘隔着,但两侧以绣面屏风遮挡,倒不会叫人窥视了去。
外间立了张摆得满满当当的博古架,上面除了书就是大小不一的瓷瓶与锦匣,走近时能嗅到一股独特的苦涩香气,仔细分辨像是油墨混杂着多种不同的药草。早有耳闻永安郡主身娇体弱,极易生病,看来那些瓷瓶里装的都是药。
周雪明不由自主地离博古架更近了些,总觉得这股奇异但熟悉的香味似曾相识。
架子上的书也不同寻常,有些装订整齐,靛蓝封面,一看就是从正经书坊买来的,有些则粗制滥造,像是随意把一摞草纸码在一起胡乱塞了进去,露出的零星几个字也写得十分潦草。
他的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未经主人许可擅自翻阅藏书,在哪里都不规矩。
恰在此时,一阵窸窣声响起,碧昙掀起珠帘唤道:“周公子,郡主让你进来说话。”
珠帘之内,谈风月懒倦地倚在榻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玛瑙珠子,榻上小桌摆着未了的棋局。
她似乎极其钟爱红色,今日依旧穿了鲜艳的红衣。
“叫你来,是有些事情需要提前说个明白。”
谈风月慢条斯理地说,“听宋君平说,你左肩上有一处贯穿箭伤,即便已经痊愈,伤疤却异常狰狞,不像单纯箭伤所致。而且,还导致你如今无法再用左手顺畅写字,对吗?”
她最先提起的竟是旧伤,这在周雪明的意料之外。
看来,宋郎中虽胆子小了些,那双医者眼睛却尖锐的不是一星半点。
“我记得,你最初就是习惯左手写字,是受了这个箭伤之后,才改换的右手。”
周雪明愕然,他用左手写字,已是孩童时的旧事。二人从前并不熟悉,父辈无甚往来,偶尔在宴席等处见面都只寒暄了事,可谓一点交情也无,谈风月是如何知道自己从前习惯左手写字?
谈风月见他先是惊诧意外,随后目光变凉,便知道他定然是误会了。
“别太自作多情,并非对你蓄谋已久。”
谈风月解释道,“本郡主记性比常人好些,有些事即便不刻意去记,也忘不掉。若有得选,我也不想把这些没用的琐事记这么多年。”
被她戳破了想法,周雪明讪讪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交代了自己的箭伤从何而来:“幼时玉珠公主曾被贼人行刺,我与其同行,保护公主,所以受了此伤。”
“本郡主可不是想听你英雄救美的风月故事。”谈风月冷笑一声,目光中带着审视,“你父亲曾任侍郎,祖辈亦有为官之人,周府怎么也称得上是家大业大,为何在精心照料之下,这道箭伤曾二次洞穿,且有长期溃烂难以愈合的痕迹?”
她将原本把玩在手中玛瑙串往桌上猛地一扔,面色不虞,“你是有癖好自残?还是存心向死?”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极淡的香味蔓延开来。
周雪明浑身一僵,在被人揭穿的这一刻,他忽然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原来那日在拍卖会,谈风月靠近他时,身上传来的就是这股清冽的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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