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皇后的请帖来得很快。
宫中礼官亲来递贴,谈风月在正厅接待,她接过帖子一看,是郑皇后要在西苑琼霄楼办腊八宫宴,帖子以黄绫裱封,瓷青洒金笺上有朱砂题字,字体方正厚重,皇家威仪尽在此上。
礼官道:“皇后娘娘还有一句话,让本官带给郡主。”
谈风月合了帖子:“大人请讲。”
“皇后娘娘许久未曾见过郡主,念及郡主双亲早逝,腊八佳节将至,府中不免冷清,心中十分挂念,请郡主务必亲来赴宴。”
谈风月眉心一紧,但旋即礼貌浅笑道:“谢皇后娘娘记挂,本郡主定会准时赴宴。”
碧昙送走礼官后回到屋内,见谈风月还在仔细地瞧着那封请帖,似乎入了神,不知在思虑什么。
“郡主当真要去?如今天寒地冻,郡主身体单薄,冬日本就容易发病,宫宴又礼仪繁琐,累人得紧,实在不宜出行。”
谈风月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皇后都已单独递了话,再找借口不去,岂非藐视天威?”
碧昙不解:“郡主爱闹性子也非一日两日,中秋宫宴之时,也未见您这般守礼。”
“这可不是一回事。”谈风月看了她一眼,“那会儿我下的是柳雁云的脸,柳雁云不过是个臣子之女,而本郡主身上流的终归是谢家的血,即便闹得不好看,也于陛下无碍。”
碧昙这下懂了:“如今是皇后设宴,下皇家的面子,咱们陛下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既不得不去,就将该备的东西都提前备好。”谈风月顿了顿,吩咐道,“让周雪明也随行,只是不要让他进琼霄楼,在外候着即可。”
碧昙阻拦道:“周公子罪臣之身,实在不妥吧?”
谈风月指间摩挲了一会儿帖子上的金箔,最终还是下了决定:“按本郡主吩咐去做。”
最近这段日子,她和郑皇后之间若说得上有什么交集,便是与太子谢元鸿,在腊八节办宫宴是寻常,要她务必出席却不寻常,她有种感觉,带周雪明过去,或许用得上。
*
腊月初八午后,谈风月小睡醒来,眉眼惺忪着任由碧昙给她上妆。
碧昙上面妆时着意多用了桃花粉与胭脂,吉庆之日总要瞧着气色好一些。随后又伺候着让谈风月换了端庄的宫装,最外头依旧披了那件红斗篷。
临出发,红鱼忙活得像个陀螺,絮絮叨叨地对碧昙叮嘱。
“马车中多备了几个暖手炉给郡主替换使用,宫中的暖手炉往往放了香料,郡主闻了可能会头疼,还是用咱们自己的好。”
“雪天易湿鞋袜,寒气入体会发高热,郡主这方面一向不留心,你多盯着,让郡主及时更衣。”
“郡主平日发病时服用的汤药需煎好后立即服下,不好带进宫中,所以宋郎中就制了几丸药丸,虽成效不及,真到急时也能缓解一二。”
说道完碧昙,她的目光落到在外头候着的周雪明身上。
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人比起碧昙全然算个外人,指望不上,她盯了半晌,最终没说出什么来。
谈风月踏出房门,淡淡瞧了周雪明一眼:“今日宫宴人多眼杂,你作为仪卫随行,候在承天门外,没有本郡主的吩咐,不得擅离一步。”
见她说完话就要走,周雪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郡主带属下去,不妥。”
谈风月停下脚步,她慢慢回头:“怎么,怕死?”
周雪明斟酌了一番:“怕误郡主的事。”
“不是怕死就行。”谈风月笑了,“跟上吧。”
冬日里天黑下得早,马车行至承天门外时已暮色四合,有太监在此一一核对请帖与身份。
车帘缓缓掀起,一只纤纤玉手伸出,带了一截水红色锦缎衣袖,递上了象征永安郡主身份的腰牌。
身为仪卫,承天门已是周雪明所能抵达的最远处。
若换在从前,父亲一向重视他的才学,想要为他日后为官铺路,他定会是此刻乘坐周家马车入宫赴宴的一员。
如今物是人非,承天门之内是独属于世家权贵的狩猎场,只有承天门之外才准他这样身份低微的仪卫佩戴着全然无锋的木制礼剑滞留。
检验完毕,掀起的车帘复又落下,周雪明注视着谈风月离去的方向,车身行驶在入宫的石板道上,连带着车上悬着的那盏灯在昏暗的暮色中晃来晃去,那一丝远去着的微弱光亮像是漂在不见底的水面上,只有腊月寒风席卷过后的寒意冷彻入骨。
在谈风月进去不久后,周雪明又陆续看到了很多曾经熟识的人家的马车。
无数人的目光或轻或重地投到他身上,有的带着困惑,有的带着鄙夷,有的置若罔闻。更有曾经不对付的同窗特意在他面前阴阳怪气,昔日太学榜首何至于沦落至此。
还见到了柳雁云,她与兄长柳召棠同行,而柳召棠亦是他旧日同窗。
她特意掀起了窗帘,抛来轻蔑的一瞥:“不知好歹的东西!当日罔顾公主的好意,真以为自己攀上了什么高枝吗?如今看来谈风月也不过将你当个玩意儿,扔在这里让你将朝中上下所有人的冷眼都受个遍,真是一丝尊严也无!”
贵人训话,下人自然只有受着的份儿,周雪明不敢僭越,行了礼默默听着,放在木剑上的手却下意识收紧,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传来轻微但难以忽视的刺痛。
柳召棠抬眸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随后他终于以手中折扇轻敲窗棂,制止道:“雁云,莫要再宫门前闹事!”
柳雁云冷哼一声,重重地甩下了车帘。
*
谈风月到的算早,被内侍一路引到了琼霄楼旁侧的暖阁等候开宴,来的人只三三两两。
白日里宫中为了驱疫辟邪,在各处都烧了不少艾草,因此这暖阁内除了皇后爱用的苏合香,还隐隐混杂着股艾草灰味,再配上以红箩炭烧得十成十的暖炉,暖阁内热气直上,温暖如春。
两相叠加,旁人或许赞叹皇家奢华,谈风月只觉被熏得头昏脑涨。
所幸还未开席,顾不得外面地冻天寒,她抱着手炉登上了二楼挑台想以冷风醒脑,倚着栏杆往下,刚好看到往来熙攘的人群,还能无声观察到这群公子小姐间真真假假的寒暄,也别有一番乐趣。
忽然听到几个聚在一起的女眷间传来乍起的说笑声,不知她们是看到了哪位玉树临风的公子,谈风月不禁好奇地向下探去。
那立在琼霄楼门前梅树下的绯衣郎君,是柳尚书家的公子,亦是柳雁云的兄长,柳召棠。
此人在京中世家子弟里自然惹眼,容貌比起周雪明不遑多让,只才学略输半筹。如今周雪明已云端坠落,而柳召棠虽曾定过一门亲,其后却因女方家中生变不了了之,如今尚未再有婚配,自然是诸多待嫁小姐眼中的如意郎君。
想起二人间不太体面的过往,谈风月不愿旧事重提,想移开目光退回挑台,不料柳召棠恰好抬头去看屋檐悬的宫灯,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既看见了,就没有再刻意躲避的道理。
柳召棠三两句结束了和身边人的寒暄,一步一步踏上了高台,走到谈风月面前,行了全礼后道:“臣柳召棠,见过永安郡主。”
谈风月冷淡地点了点头:“柳公子。”
她瞥了一眼跟在柳召棠身后的柳雁云:“柳小姐见了本郡主却不行礼,是还对本郡主怀恨在心?”
柳召棠微微侧身,向柳雁云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带着训诫:“雁云。”
兄长同谈风月一齐向她施压,柳雁云显然极不服气,但又不敢直接忤逆,带着恼意勉强行了礼道:“臣女见过郡主。”
怕她二人再起争执,柳召棠的话不留余地:“雁云,你先入席。”
柳雁云走了,他却不走,谈风月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舍妹年幼,亦是家中管教不周,方才在郡主面前失了礼数。臣身为兄长,代其向郡主赔罪,请郡主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柳召棠的礼数周道得密不透风,周道得谈风月觉得碍眼。
“柳公子多虑了。”谈风月环顾四周,已有人对二人的谈话议论纷纷,“公子快些入席吧,当年之事是本郡主做得不妥,人言可畏,你我不宜在此长谈,平白乱了名声。”
柳召棠身形一滞:“郡主担心旁人议论?其实那件事臣已——”
“不怕柳公子笑话,本郡主的名声早已乱无可乱,怎么会怕?”谈风月笑着打断了他,“但柳尚书和柳小姐大抵是怕的,公子还是莫让家里人费心了,快些入席罢。”
这话犹如重石坠落,柳召棠原本要说的话不得不尽数压了回去:“那,臣便先行一步。”
待到柳召棠下楼走远,碧昙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疑惑道:“这柳公子,您从前那般对他,他也对您避之不及。这两年不知怎么,突然也不在意旁人目光了,每每见面反倒上赶着要寒暄两句。”
谈风月一时间也想不到她身上有什么值得柳召棠主动的缘由,摇摇头道:“无论他如何想,当年虽不得已利用了他,损了他的名誉,可后续本郡主也想办法还了情,并不欠他什么。他爹柳尚书又一向与我不对付,他若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可是找错人了。”
说话间,琼霄楼灯火通明如昼,已开宴在即,谈风月不再逗留,也进了琼霄楼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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