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后,令州苍林。
一条盘桓在山顶的巨大黑色雄虺于黑夜中睁开了宝石般的金色瞳孔,与方才傅灵筠手上那只极像,只是身体比之庞大了许多,足足在苍林的主山山顶盘踞了五周有余。虽是通体漆黑,却因其光滑锃亮的鳞片难以完全隐没在黑夜中。
在他睁开眼的一瞬,苍林山山腰以上的鸟雀和动物全都于这本静谧的黑夜惊醒,又战栗着噤声。
然而除了睁眼,纪叶停却并未有其他任何动作,直到万物再次归于安宁,他才极轻地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饶是如此,因这庞大的体型,也仍是惊走了山顶的鸟雀。
只是,他此刻无暇顾及旁的,金瞳中似乎再次缓缓汇聚起些水雾,不过飞远的鸟已看不到了。
……
傅灵筠醒来时,乔竹正在远处和两个白衣男子说着些什么,在他们几步开外的角落里,一个被捆着的瘦弱男人正生无可恋地望天。
她定睛看了看,发现白衣中的其一正是他们来时见到的那个判官。
那位判官感受到她的视线,发现她转醒,便冲乔竹扬了扬下巴。
乔竹赶忙扶起她:“大人您醒了。”
另一位脸生的判官也面无表情的侧目。
“啊。”刚醒来的傅灵筠因着被这么好些人围观略有些尴尬,她转向乔竹,“我刚刚晕倒了?”
乔竹艰难点头。
傅灵筠有点不好意思,强作镇定地转移话题:“我记得方才说让这位判官大人帮我查一查来着?”她指了指刚进来时看到的那张面庞,“怎么样了,方才你们查到了吗?”
“大人可不敢当。”被她指着的判官干笑一声,他不好意思地冲傅灵筠拱拱手,“抱歉啊傅小姐,刚才你看到的不是我。”
“在下章贺。”章贺踹了那瘦弱的男人一脚,“之前一时不察,被这家伙偷了魂锁给锁住了,还被他顶替了身份。”
“不过你的事情,方才乔竹已经详细跟我们说过了,按理来说,你这样的渡灵师自有功德,死后就算升不上去,也不该到这魂狱里来。”
“但功过格我们也已经去查探过了,的的确确是没有出任何问题的,您的事儿我们一时还真没办法解决。”
“更加详细的记载,我这里是没有了。不过眼下我因过停职,正要回判官殿领罚呢,届时会跟大司命说说您的事儿,看有没有法子再验一验。”
傅灵筠没想到自己这一晕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一阵沉思后,答应了一声好。
章贺见状把旁边的判官往前一推:“这位是‘色业司’暂时代职的判官李兆,之后若有消息,他会设法告知你的。”
被推出来的李兆看样子似乎并不太高兴,他面有不虞,也并未与傅灵筠二人打招呼。
章贺交代完这些,便带着那冒名的死魂走了。走前他似乎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来。
傅灵筠扫了一眼乔竹,若有所思。
待章贺的身影彻底消失,李兆便脸色骤变,臭着脸向乔竹一字一顿道:“你,也要受罚。”
乔竹浑身一僵,傅灵筠下意识挡在她前面,李兆却冷冷地俯视她:“即便你在阳间时是渡灵师,到了魂司也得受判官管束,何况你已堕至魂狱?”
“我会回暴业司领罚的。”乔竹拍了拍傅灵筠的肩,“带着她一起。”
李兆哼了一声:“算你聪明,赶紧走。”便一头扎进了杂乱的书架区域收拾起凌乱的案卷来。
对方不想与自己多言,傅灵筠自也不是非要纠缠的人,拉着乔竹转身便离开了此处。
出了这扇门后,傅灵筠却松开了手,面向乔竹问道:“姐姐,你与章判官认识吧?”
来这里之前乔竹说,见判官除了初次,之后都需要采集足够数量的彼岸花才可进入。她熟门熟路的样子显然不可能是第一次来,却并未携带彼岸花就进了判官书房。
乔竹显然与章贺相识,甚至可能是熟识,却从最开始便装作不识。
她并无意质问其中隐情,只是直觉他们知道一些与她有关的事情,想看看是否能问出些什么。
乔竹闻言一愣,停顿半晌,才有些艰涩地开口:“大人果真敏锐,妇人的确认识章贺,这一世死前,我们是自儿时相识的朋友……”
纵使想到他们之间有些关系,傅灵筠仍是微讶,竟是青梅竹马。
“并非有意隐瞒您,因得他比我早走许多年,适才初见到时,我刹那间尚未反应过来那是他,你们便打起来了,也是这番折腾我才知道,他竟留在魂司做了判官。”乔竹说。
傅灵筠很轻易地便发觉了乔竹还是没有说实话,即便承认了与章贺相识,却仍在极力解释,而核心是想传达:他们不熟。
可乔竹为何对“与章贺相熟”这件小事要如此隐瞒呢?仅仅是因为不愿多提及私事吗?
傅灵筠能觉察到,乔竹对自己并无恶意。
那执意隐瞒此事,其中隐情会不会与自己忘记的事有关?
傅灵筠看了乔竹很久,久到乔竹都快以为她是不是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在故意试探自己时,她却话锋一转。
“姐姐,你叫我名字就好了。”傅灵筠扯开了这件事,“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乔竹一愣,才想起来自己自报家门时,傅灵筠是部分恢复的状态,此刻那状态散去,怕是又忘了。
她点点头:“好,灵筠,我叫乔竹。”
傅灵筠脸上的惊讶完全没有一丝作假:“真巧,你和我的侍女名字一模一样。”她说的是幻境中的乔竹。
乔竹:“……”现在确认她一定是全然失忆的状态了。
傅灵筠抬脚欲招呼乔竹一块儿走,却忽然觉得手腕上空落落的,她摸了摸左手手腕,猛地反应过来是少了什么,奇道:“乔竹,方才我们捡的那条小黑蛇呢?”
乔竹在傅灵筠晕倒之后一直忙着跟判官说明情况、收拾烂摊子,还要时不时照看晕倒后偶尔在说梦话的傅灵筠,倒是一时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该怎么跟她说?
不过,见她是真的把那蛇妖的事儿也忘了,乔竹终于有些底气推测,傅灵筠目前大部分时间仍是处于对生前之事一无所知的状态,只有当遇到威胁时,才会短暂地爆发并恢复记忆。
可有一点说不通的是,方才那蛇妖仅仅只是扶着她而已,完全出于好意,并未有其他动作。
彼时,那造反的死魂也已经被柳条给捆得严严实实的降伏了,并不存在任何威胁,傅灵筠又为什么要对他动手呢?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乔竹小心地试探了一句:“你很喜欢那条小黑蛇吗?”
傅灵筠不太在意地笑笑:“还可以吧,感觉还挺可爱的。”她习惯性地再次摸了摸左手手腕,声音轻了些,“而且觉得触感和气息都有些熟悉。”
会不会和自己的死因有关呢?
……
“你如果是来看我笑话的,可以滚了。”纪叶停的竖瞳冷冷瞧着眼前一脸挪揄的青衫青年。
青年闻言更是来劲了,很是肆意地大笑了两声。
尽管只有纪叶停一颗尖牙长,却毫无惧意地摇了摇自己手中的折扇,凑到他边儿上:“满堂兮美人,何独与余兮目成~”
这**裸的嘲讽,如果说方才纪叶停只是冷淡些不想搭理他,此刻便真是似乎快要暴起了。
“云荪——!!!”他气急地冲青年掀起獠牙。
少司命云荪哪能被他吓住,自是反应极快,轻轻一跳便落在了他七寸之处站定:“哎哟哎哟,生气了,我早就提醒过你,灵龙当年入世是为之前遗留的问题拨乱反正,你是身子被锢在这儿久了太无聊,没事就爱瞎琢磨呀哈哈哈哈!”
“关你何事!”纪叶停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索性把这烦人的家伙择出去,“别来烦我。”
少司命却笑得更开心了:“你可真会过河拆桥,前脚让我帮忙去请大司命,这会儿估摸着消息传到了,就‘不关我事’了是吧!”
被踩住七寸的纪叶停沉默良久,身子忽然狠狠侧了一下,才开口道:“我得再去找她一次。”
被抖落下来的少司命闻言笑意渐收,捂着屁股踢了他一脚:“随你,你别真拿自己当不死之身,只是比旁的多几个脑袋能砍而已。”
“我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纪叶停却仍是坚持,“她像是根本没认出我。”
少司命:“……”她没认出你不是挺正常的,“随你吧,虽然我还是建议你先等大司命那边的信儿。最好是待他从东君那儿回来,直接把灵龙接出来。”
纪叶停并未动摇:“不行,我怕事迟生变,还是得亲自先去确认情况,魂狱那些不三不四的谣言恐怕对她很不利。”
少司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恐怕是对你很不利吧。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拍拍屁股准备远离这犟种。只是尚未走出多远,便见有青鸟自远处而来。
体态略有些圆润的小鸟安然落在少司命肩上,与他啾啾耳语。
待小鸟啾啾完,少司命脸色微变,一边匆匆调头一边喊道:“完了老纪!真出问题了!大司命那边说……”
待他定神看向原处,那大虺早已双目闭阖,灵识载着金瞳又往魂司去了。
少司命不禁感叹:“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他望向东边金黄的日暮,喃喃,“这次恐怕真得靠虺的能力才能把灵龙捞出来了。”
“若真能办成,那也是大功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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