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沉又失眠了。
或者说,他不敢睡。
保姆车的座椅被放到最大倾斜度,他仰躺在上面,一条手臂搭在额前,遮住了休息室里过于明亮的顶光。化妆师刚刚为他补完妆,试图掩盖他眼下的两团青黑,但那由内而外透出的疲惫,是再昂贵的遮瑕膏也无力回天的。
助理小刘轻手轻脚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语气小心翼翼:“沉哥,离下午的杂志拍摄还有一个小时,你再眯会儿?”
易沉没动,只是搭在额前的手臂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半晌,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粗粝:“不用。”
眯一会儿?他宁愿去跑一个全马。
这一切,都得从一周前那场该死的水下戏说起。
那是在一个据说风景秀丽的古镇取景,剧情需要他饰演的角色为救女主角,跳入一条看似平静的河流。河水冰凉刺骨,他依着导演的要求下沉,水没过胸口,脖颈,头顶……世界瞬间被浑浊的黄绿色和咕噜噜的水声填满。
本来一切顺利。
然而,就在他准备蹬腿上浮的瞬间,一股完全违背水流的、阴冷的力道猛地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向下拽去!那不是水草,也不是漩涡,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带着某种纯粹的恶意。他猛地呛了口水,视野瞬间黑暗。
现场的救生员反应迅速,立刻将他拖了上来。意外被归结为“腿部抽筋导致短暂溺水”,只有易沉自己知道,那一刻拽住他的,绝不是生理性的痉挛。
从那天晚上起,他的睡眠就变成了一个无尽的刑场。
同一个梦。每晚,准时上演。
光怪陆离的色彩像是被打翻的宇宙,缓慢又疯狂地旋转、蠕动。没有实体,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是被投入了一个不断搅拌的、粘稠的彩色沥青池。他在其中挣扎,却使不上力,呼喊,却发不出声。每一次都精疲力尽地惊醒,心跳如擂鼓,浑身冷汗,比连续拍二十四小时打戏还要累。
一周了。连续七天,他的精神已经被这种无休止的重复折磨到了极限。白天他是镜头前光芒四射的顶流明星易沉,晚上,他就是那个被困在彩色漩涡里,无助等天亮的囚徒。
……
“所以,这个项目的核心,就是在不显著增加成本的前提下,把这群甲方的脑子……哦不,是需求,从‘我要最贵的’扭转到‘我要最对的’上来。”
林青澜站在投影幕前,语调平缓,手指熟练地切换着PPT页面。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妆容淡雅,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赶紧搞完我要下班”的精准与高效。
“基于他们厂区现有的排水系统,我设计了三个梯度的改造方案。简单来说,A方案花钱少,效果慢,适合应付检查;B方案性价比最高,是我们主推的良心之选;C方案嘛……”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效果拔群,价格也拔群,适合用来衬托B方案的物美价廉,以及测试甲方爸爸们的钱包厚度。”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几位年轻的同事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
林青澜,公司里最年轻的资深环保工程师之一。业务能力拔尖,出的方案又稳又刁钻,是老板手里的王牌。私下里,她的人生信条朴素而坚定:讨厌上班,但热爱钱。在她看来,上班就是为了赚钱,而赚钱是为了不上班。这个逻辑闭环完美地支撑着她日复一日地与各种工业废水、难缠甲方以及写不完的报告作斗争。
她没什么远大理想,拯救世界不如拯救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超乎赚钱之外的烦恼,那大概就是她那个该死的、无法辞掉的“夜间兼职”。
会议结束,林青澜回到自己的工位,立刻摊在椅子上,毫无形象地叹了口气。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银行入账短信,是这个月的项目奖金。数字跳入眼帘的瞬间,她脸上的疲惫总算被驱散了一些,像久旱的土地迎来几滴甘霖。
“啧,又是为资本家的别墅添砖加瓦的一天。”她小声嘀咕,手指却诚实地戳着屏幕,迅速将一部分钱转入定期理财。
邻座工位的实习生小姑娘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青澜姐,你刚才讲得真好!我感觉甲方一定会被你镇住!”
林青澜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说:“镇住他们的不是我,是预算表上那个他们舍不得掏的数字。小同学,记住,在环保行业,理想主义需要现实主义提供弹药。”
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心里盘算着今晚是点那家新开的轻食外卖(虽然难吃,但贵,有助于维持她“都市精致女性”的假象),还是煮包泡面凑合一下(真实选择)。
走出办公楼,晚风带着都市特有的喧嚣吹在脸上。林青澜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心里那点因为入账而升起的小愉悦,很快被对夜晚的预期冲淡。
可能又是一个需要“加班”的夜晚。
……
回到家,踢掉高跟鞋,卸掉精致的伪装,林青澜把自己扔进不算柔软的沙发里。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干净整洁,却透着一股冷清。
她讨厌入睡。
对别人而言,睡眠是休息,是充电。对她而言,却是一场无法预知风险的强制派遣。她管自己那见鬼的能力叫“夜间不定时随机加班”,没有报酬,只有风险——在梦里受的伤,醒来后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身上,只是看起来像是旧伤或者莫名的淤青。更可怕的是,如果“任务”失败,她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这些年,她试过无数种方法,从科学到玄学,试图摆脱这个诅咒,无一成功。她甚至偷偷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结果当然是健康得能当场给医学教科书做插图。
“唉……”认命地叹了口气,林青澜爬起来,认认真真地做了睡前准备——检查门窗是否反锁,在床头柜放了杯水,手机充好电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是她每次“出任务”前的仪式感,仿佛这样就能多一点对未知梦境的掌控力。
洗漱,关灯,躺下。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熟悉的失重感如期而至。
来了。
林青澜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不是往常那种循序渐进的坠落,这一次,她像是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精准捕获,猛地拽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通道!眼前是扭曲破碎的光线,耳边是尖锐又混沌的嗡鸣,几乎要撕裂她的耳膜。
“搞什么……”她试图稳住心神,调动起在无数次梦境战斗中积累的经验,一层微弱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法力护盾在周身浮现。
颠簸停止。
她站在了一片……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的空间。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前后左右。只有无边无际的、缓慢蠕动的色彩。瑰丽的紫,诡异的绿,沉滞的蓝……它们像是有生命的流体,扭曲、交融、分离,构成没有尽头的、不断变化的甬道。脚下是虚软的,仿佛踩在吸饱了水的棉絮上,每一步都耗费额外的力气。空气粘稠,吸入肺里带着一股甜腥的凉意。
死寂。除了那恼人的、无处不在的、仿佛来自远古的低频嗡鸣。
林青澜的心沉了下去。
这梦,不对劲。
太安静,太……空旷了。通常,被困者的恐惧会具象化成某种具体的形态——怪物、幽闭空间、追逐战。可这里,除了这些流动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色彩,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这无休止的、吞噬一切的变幻本身,就是恐惧。
“第三百一十八个……”她低声念出这个数字,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这次的任务目标,恐怕是个硬茬子。
她试探着向前迈步,脚下的“地面”微微下陷,留下一个短暂的脚印,又很快被流淌过来的色彩覆盖、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得找到那个被困住的人。
就在这时,左侧一大片沉滞的墨蓝色突然剧烈翻涌,像沸腾的沥青,猛地向她压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凭空产生,扯着她的身体,要将她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蓝。
林青澜眼神一凛,足下发力向右侧急闪,同时反手一挥,一道清冽如月华的白光自指尖迸发,如利刃般劈出!
“嗤——”
白光斩入墨蓝色的浪潮,发出一阵类似灼烧的声响。那涌来的色彩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发出一种低沉的、饱含痛苦的嘶鸣,退缩回去。但周围更多的、其他颜色的流体又无声地围拢上来,虎视眈眈。
攻击性不强,但极其难缠,消磨意志。
林青澜在色彩的围攻中穿梭,格挡,偶尔反击。她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形成的独特韵律,没有一丝多余。但疲惫感,那种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深植于灵魂的疲惫,在这里被放大了。每一次挥动法力,都感觉精神的某个角落又被抽空一分。
她像是一个在泥沼中前行的猎人,警惕着随时可能从四面八方发起的、形态不明的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在这失去正常时间流速的空间里,感知变得模糊。她终于穿透了一片尤其浓稠的猩红色区域,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在前方相对“平静”的一片琥珀色光晕中央,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抱膝坐着,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他周身的气息与这噩梦格格不入,像是一块被投入染缸的、尚未被完全浸透的白玉。
林青澜放缓脚步,谨慎地靠近。
就在她距离那人还有几步之遥时,似乎是感应到她的靠近,那人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即使在这种光怪陆离的扭曲环境下,也依旧清晰得惊人的脸。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干净。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那双本该璀璨的眸子裏,盛满了尚未散尽的惊悸、迷茫,以及一种濒临极限的疲惫。
但在看到苏槿的瞬间,那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种极致的锐利和警惕所取代。
林青澜的脚步顿住了。
这张脸……她认识。
易沉。那个最近无处不在,广告牌、手机推送、电视节目里都能看到的,顶流明星易沉。
居然是他。
林青澜心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归于平静。明星也好,普通人也罢,在她的“业务”范畴里,都只是被噩梦困扰的“客户”而已。唯一的区别是,这个“客户”的梦境,格外棘手。
她朝他伸出手,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波澜,纯粹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能站起来吗?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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